|张炜:锦瑟华丽(李商隐四题)|新刊( 四 )


说到古代朦胧诗人 , 人们马上会想到李商隐 , 可见这正是他的重要价值 。 这种朦胧不仅是美 , 也不仅是谜 , 更有深刻在 , 包括艺术的、思想的、社会的、人性的诸多方面 。 这种朦胧包含得太多 , 信息量太大 , 所以就有了更大的价值 。
现代诗人与古代诗人 , 在表达方式上离得最近的 , 可能就是李商隐 。
不能强索隐
读商隐诗 , 自古至今存在一种“大方法” , 就是要从根上将它的奥秘拆解 , 让谜语一点点化解 。 时间离诗人越来越远 , 难度也就越来越大 , 而越有难度 , 诗人的魅力也就越是增加 。 这种研究工作似乎变得更复杂了 , 用鲁迅的话说 , “战斗正未有穷期” 。
可是奥秘当有多种 , 既可以是艺术本身 , 也可以在艺术之外 。 有人说艺术总是内外关联 , 搞懂其外 , 才能更好地理解其内 。 比如把一首诗的创作背景搞明白就非常重要 , 由此可以得知诗人的创作初衷 , 即到底为什么要写这首诗 。 此种想法貌似有理 , 能够说得通 , 但仔细想一下 , 实在是过于天真 , 甚至还有点可怕 , 非常令人担心 。
从过去到现在 , 在我们文学艺术的研究传统中 , 考证派和索隐派实在是太多 , 所以就有了太多的可怕 。 虽然不能完全否认他们的作用和效果 , 但要有足够的警惕 。 比如对李商隐的研究 ,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些人为了猎奇 , 在考证无题诗或内容晦涩之作时 , 竟然编织出大量荒唐离奇的三角恋和风情故事 , 还有人竟然挖空心思地推理出诗人的几种恋爱对象 , 即女道士、宫女妃嫔、妻子王氏、官家歌伎和女眷 。 比如诗集中有许多涉及玉阳山学道的诗篇 , 有人便从中考证出有一位道士是诗人的情敌 , 甚至从李商隐近六百首诗作中考证出二百七十首“恋妃诗” , 并指出所恋者竟是唐文宗的歌舞嫔妃飞鸾、轻凤姊妹等 。 这真是荒唐至极 , 令人怀疑一个为学术者之用心 。
这让我们想到了现代文学中的一些公案和事端 。 有人对鲁迅就不乏这种刻薄 , 用此类褊狭和低劣的用心加以中伤诋毁 。 这些文字离我们更近 , 展读之下令人厌恶 。 二者何其相似 。 艺术、学术当然不可过于道德化 , 但一个人的文字必然会留下供人评说的道德空间 , 走入这样的不堪之处 , 实在可惜可怜 。
索隐不是没有用处 , 完全抹杀索隐之功是不对的 。 比如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中就提出:“《红楼梦》中所有种种之人物、种种之境遇 , 必本于作者之经验 , 则雕刻与绘画家之写人之美也 , 必此取一膝 , 彼取一臂而后可 。 ”“苟知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 , 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 , 则其作者之姓名与其著书之年月 , 固当为唯一考证之题目 。 ”这里所说的艺术审美之“此取一膝 , 彼取一臂而后可” , 综合了想象力与创作者人生阅历、作品缘起之间的关系 , 这种论说自有其价值 , 也贴近实情 。 类似索隐 , 从目的到结果都有一定价值 , 所谓知人论事 , 是论艺术不可偏废之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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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个方向和方面使用索隐功法 , 是问题的要害 。 如果只抓住文字中的某些局部 , 如只言片语、某个人名地名、某段微细的表述、某件器物、某首诗词等 , 将其与历史人物对号入座 , 类似猜谜般从中捕捉 , 这种考证方法必然要牵强附会 , 有百害而无一利 。 从“红学”研究诞生之初至今 , 索隐派红学家们抛出了多少文字 , 直到今天仍然是兴味不减 。 中国古代文学方面的索隐 , 从曹植的《洛神赋》到李商隐的无题诗 , 从《红楼梦》到《金瓶梅》 , 从诗歌到散文小说 , 皆是如此 。 不仅荒谬 , 而且无聊 , 不仅无聊 , 而且对一代又一代的赏读者 , 对那些享用艺术者 , 产生严重的干扰和误导 。 离题万里 , 言不及义 , 所害甚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