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诗&寒山:触目皆在的痕迹( 二 )


寒山诗在佛门之外的传播,是寒山接受中的重要环节。林罗山为日本最杰出的理学家,一代儒宗兼文宗,其为《寒山诗集》作跋称:“山谷(黄庭坚)曰‘自今十年,学可到渊明,而寒山不可及’,此言必有所以然。”对寒山评价甚高。其友石川丈山以诗名世,有“日东李杜”之称,被称为日本的李白、杜甫,其地位可知。宽永十八年(1641)丈山在京都构建“诗仙堂”,这是日本诗学史和建筑史上之盛事。丈山与罗山等多次探讨,选出中国历代(汉魏至唐宋)诗人三十六位,名为“诗仙”,请德川氏御用画家狩野探幽画诗人像,书其名及代表作于四壁。寒山即位列“诗仙”中,与陶渊明、谢灵运、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等并尊,享受着作为诗人而非佛僧的荣耀。寒山作为中国杰出诗人的诗史地位由此得以确立。诗仙堂在当时及后世均受到尊奉,至今仍是京都重要的文化景观。
林罗山在陈述寒山入选的理由时称其为“僧中第一”,“彭泽之流亚”,即陶渊明的同类,故“不可不取”。值得关注的是,石川丈山初拟的名单中有“谢朓”及“初唐四杰”等,均为罗山所删。罗山提出增列“王安石”,又为丈山坚拒,可知入选之苛,二人意见也不乏相左处。对于寒山入选,则二人均无异议。诗仙堂壁上所书寒山诗为《题山亭》,以描写自然风物为主。丈山另有一“诗仙堂”副册,所选寒山诗为《楚辞体》,词风清古,情致深婉,亦未及佛理。由此知寒山诗不仅作为禅诗之宗,同时也是隐逸诗之典范,在更广阔的世界被接受和传播,寒山作为诗人的价值和意义得到了充分突显。
随着寒山诗的逐渐流行,《寒山诗集》被大量刊刻,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在中国并未出现一部寒山集古注本,而江户时代有多部日人注释、评点的寒山诗集,其中重要的有宽文十一年(1671)《首书寒山诗》、宽文十二年(1672)《寒山子诗集管解》、宽保元年(1741)《寒山诗阐提记闻》、文化十一年(1814)《寒山诗索赜》。这些评注本对寒山诗的推广、流行,无疑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寒山诗阐提记闻》。
白隐为江户时代最著名的禅宗大师之一,精于佛理,长于诗画,酷好寒山诗,曾在阐提窟为弟子们讲解寒山集,《寒山诗阐提记闻》即是弟子整理讲义而成。白隐评诗,本于佛法,以修道为旨归,但多能圆融、通脱。要旨有二,其一,警策世人,勿沉溺于世俗虚幻。如评《鹦鹉宅西国》曰:“此诗比也。譬见世缠缚世荣、关锁爵禄人,恰如鹦鹉在金笼,虽形似福贵,中心常忧恼。如遁居乐道者,似飞鸟在野,虽欠见宠抚,身心常快乐也。”其二,重在阐发“真心”“道境”。何为“真心”,白隐多以诗境为喻,如《碧涧泉水清》评云:“此诗赋寒山境致,示真心现成。”但“真心”不可说,白隐又随说随扫,评《吾心似秋月》时举种种有形物之局限,指出“绝妙处”不可比况。
白隐以“心”为修持根本,论诗大要。在评著名的《人问寒山道》一诗中,白隐阐发了“妄心”“真心”之别,世人之心是“逐声色取舍底识神,随好丑爱憎底妄心,是名生灭之心,是为生死本根”,而真心则是“心、佛、众生,平等不二,佛界魔界,净刹秽土,有情非情,草木森罗,尽是一个佛心”。妄心刹那生灭,追逐声色,造作分别,是众生千劫生死流浪的本源;识得“佛心”,才能平等不二,超对立相,这是学寒山根本处,也是入“寒山高境”之要径。白隐以禅者的洞见及证悟,直指寒山本意,破一切执,离所有相;又以高超的艺术禀赋,将不可言说的“禅境”与“禅心”呈现于目前。他从诗义出发,既阐发佛法的“胜义谛”,又方便说法,关注世道人心的救度,受到僧俗两界欢迎。其思想不仅影响当时,在一百余年后的明治时期复大兴于世,对寒山形象及诗的普及、流行起到了关键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