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王家新:它是对一个时代、一个世界的“命名”|《荒原》百年( 二 )


罗昕:你什么时候第一次读到了《荒原》 , 当时有着怎样的感受?
王家新:我是在1980年代初 , 从袁可嘉等人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卷)中第一次读到赵萝蕤的《荒原》译本的 。 它和那时我读到的里尔克、叶芝、奥登、瓦雷里、洛尔迦的诗一起 , 对我构成了对我的一生都至关重要的“现代性的洗礼” 。 至于《荒原》那时给我的印象 , 就像一幅时代的巨型壁画或交响乐 , 我难以一一描述 , 作为一个年轻诗人 , 在当时我也很难一窥其全貌 。 我记得我在诗中划满了标记 , 那些片段和句子可能是最刺激我的地方 。 但即使在那时我也意识到了:这是一部需要我反复阅读的启示录式的作品 。 我们到现在也很难说我们可以穷尽它 。
罗昕:在此后反复阅读的岁月里 , 你对《荒原》的感受发生过变化吗?
王家新:的确 , 对《荒原》的阅读和领悟会伴随我们一生 。 1993年我在伦敦时 , 曾写下这样的句子:“乌云在街头大口吞吐、呼吸 , 这就是伦教 。 而当它变得更阴暗时 , 艾略特诗中的路灯就亮了 。 ”后来我还曾写下《〈荒原〉的第八行》《“以文学的历史之舌讲话”——艾略特的〈荒原〉及其反响》等文 , 再后来我研究过赵萝蕤和穆旦对的《荒原》的翻译 。 就翻译而论 , 赵萝蕤的翻译不仅为首译 , 而且在很多方面都难以为后人超越 , 穆旦的翻译 , 他自己不太满意 , 他曾建议友人还是读赵萝蕤译本 , 但他却能赋予他的译文以特有的语言力量 , 这是一般的译者做不到的 , 如穆旦译《荒原·死者的葬仪》的一节——
可是当我们从风信子园走回 , 天晚了 ,
你的两臂抱满 , 你的头发是湿的 ,
我说不出话来 , 两眼看不见 , 我
不生也不死 , 什么都不知道 ,
看进光的中心 , 那一片沉寂 。
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
这样的译文 , 不仅精确地再现了一种现代诗的质地、难度和异质性 , 而且十分深刻感人 , 好像读到这样的译文 , 我才真正进入了《荒原》的内核 。 我在那里也“说不出话来”“不生也不死 , 什么都不知道” , 但却可以“看进光的中心”了 。
多少年过去了 , 《荒原》并没有“过时” , 和历史上那些历久弥新的经典性作品一样 , 它已成为一种要求我们不断去“重读”的东西 。 而每次重读 , 我仍有一种新鲜感和钦佩感 , 都会惊讶于艾略特那种无比成熟而又诡异的心智 , 那种深邃而又广阔的历史洞察力 , 以及《荒原》本身那种在今天看来仍很奇妙的在对照、反讽和拼贴中不断产生诗歌含义的结构及叙述方式 。
罗昕:近几年你对《荒原》也有了更丰富的理解?
王家新:《荒原》不仅没有过时 , 从多种意义上 , 我们仍生活在“荒原”中 , 就像艾略特本人从伦敦城里走过时感到仍生活在但丁的地狱中一样 。
《荒原》是对一个时代、一个世界的“命名” 。 什么是“荒原”?有人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世界的写照 , 有人说“荒原”就是神性消失后的人类生活本身 。 这一切都有赖于我们从我们自己的生活出发对它的阅读 , 比如说 , 《荒原》十分阴郁 , 仿佛是但丁《地狱》的现代版 , 只是在诗的最后一章“雷霆的话”里 , 有一点希望的迹象:“刷地来了一柱闪电 。 然后是一阵湿风 / 带来了雨”(赵萝蕤译) , 大雨将临这片干涸的荒原 , 而雷霆却说着一般西方读者所不懂的梵文:“datta , dayadhavam , damyata” , 这多少带有一点讽刺的意味 。 全诗以这三个梵文词结束 , 它引自佛教典籍《吠陀经》 , 意思是:“舍予 , 慈悲 , 克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