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庄子一法( 二 )


以上所述 , 对于超现实想象 , 尚属于额外的助力 。 说回想象本身 , 它应具备什么特质 , 才成为文学性的?一条基本原则是 , 既要超出现实 , 又要与现实有个接口 。 经由接口 , 引读者由熟悉过渡到新奇 。 这便是《逍遥游》的另一办法 。 譬如写大鹏起飞 , “水击三千里 , 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 扶摇指暴风 。 文章细心构思了一段积蓄动力的过程 。 尽管“好风凭借力” , 大鹏仍需在海面上滑行三千里 , 产生动能;同时翅膀拍水 , 产生反作用力 , 然后乃腾空而起 。 跳得高要助跑 , 鸟儿起飞要拍打翅膀 , 是我们所熟知的 。 大鹏这些细节 , 契合现实生活经验 , 使一种超现实的想象 , 变得较易索解 , 较易引发共鸣 。 读者踏过这些细节 , 不知不觉 , 就迈入了作者所营造的世界 。
无论与现实生活建立接口 , 抑或插入一些生活化事例类比 , 皆可见出《逍遥游》虽然想象超绝 , 却不纯是昂首天外、睥睨万物的 。 它热切地寻求解人 , 想方设法为之铺设路径 , 苦心孤诣 , 流溢于楮墨之间 。 或问既如此 , 为何偏借大鹏这一奇特意象来阐发道理?有话直说 , 岂不更加明快?对此 , 吕思勉先生有节极精到的回答:“此篇文极诙诡 , 然须知诸子皆非有意为文 。 其所以看似诙诡者 , 以当时言语程度尚低 , 抽象之词已少;专供哲学用之语 , 更几于绝无;欲说高深之理 , 必须取譬于实事实物;而眼前事物 , 欲以说明高深之理极难 , 故不得不如是也 。 ”(《经子解题》)先秦诸子学说 , 多为世变激发 , 试图有所回应 , “今读诸子书 , 论实际问题之语 , 诚较空谈玄理者为多 , 又众所共见也”(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上编第三章) 。 《庄子》则倾心于某种精神境界 , 经虚涉旷 , 着眼点迥异多数子家 。 精神原本无形 , 难以言说;而这种境界 , 掉臂游行 , 得大自在 , 当时又十分超前 。 此书找不到一套成熟的概念系统 , 加以清晰表述 , 只好煞费思量 , 想出如许奇奇怪怪的寓言、比喻 , 尽力传达 。 所谓想象瑰奇 , 实在也是逼出来的 。
大鹏乘风而起 , 所享受的相对自由 , 其实是物理自由 , 而非精神自由 。 《逍遥游》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 , 一借大鹏衬托 , 便化无形为有形 。 这种绝对自由 , 高远之至 。 大鹏与之相较 , 即令境界略低 , 也仅相隔一间 。 因此必须极度恢廓 , 非寻常意计所及 , 始足以形容之 。 矛盾的是 , 大鹏所象征的境界 , 文章又希望读者了然于心 , 循此攀向更上一层 。 超现实笔调与生活化笔调的共存 , 背后是境界之高与索解之亟的并峙 。 进而言之 , 这也符合《庄子》一书总体气质 。 另一位清人胡文英看得真切:“庄子眼极冷 , 心肠极热 。 眼冷 , 故是非不管;心肠热 , 故感慨无端 。 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 , 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 , 到底是冷眼看穿 。 ”(《庄子独见·庄子论略》)冷眼旁观、矫然高举是《庄子》 , 忧世伤生、寸心欲语也是《庄子》 。 笔调与心境 , 构成了一体之两面 。
正因忧世伤生 , 《逍遥游》才着力构造一个矫然高举的境界以自适 。 可这般高旷之境 , 岂堪长驻?寸心欲语 , 又有几人意会?我想 , 《庄子》终究是寂寞的 。
【|读庄子一法】成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