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一花开 无处不斑斓 跟季羡林品味生活里的禅意( 五 )


第二天 , 我便离开我故乡里的小村 。 临走 , 这老妇人又来送我 。 领着她的孙子 , 脸上堆满了笑意 。 她不管别人在说什么话 , 总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自己低语着 。 不厌其详地说到她儿子的好处 , 怎样她昨天夜里还做了一个梦 , 梦见她儿子回来 , 她儿子已经升成了官了 。 嘴一凹一凹地急促地动着 。 我身旁的送行人的脸色渐渐有点露出不耐烦 , 有的也就躲开了 。 我偷偷地把这信的内容告诉别人 , 叫他在我走了以后慢慢地转告给这老妇人 。 或者简直就不告诉她 。 因为 , 我想 , 好在她不会再有许多年的活头 , 让她抱住一个希望到坟墓里去吧 。 当我离开这小村的一刹那 , 我还看到这老妇人的眼睛里的喜悦的光辉 , 干皱的面孔上浮起的微笑……
不一会儿 , 回望自己的小村 , 早在云天苍茫之外 , 触目尽是长天下一片凄凉的黄雾了 。
在颠簸的汽车里 , 在火车里 , 在驴车里 , 我仍然看到这圣洁的光辉 , 圣洁的微笑 , 那老妇人手里拿着那封信 。 我知道 , 正像装走了母亲的大黑匣子装走了我的希望和幻影 , 这封信也装走了她的希望和幻影 。 我却又把这希望和幻影替她拴在上面 , 虽然不知道能拴得久不 。
经过了萧瑟的深秋 , 经过了阴暗的冬 , 看死寂凝定在一切东西上 。 现在又来了春天 。 回想故乡的小村 , 正像在故乡里回想到故都一样 。 恍如回望云天里的仙阙 , 又像捉住了一个荒诞的古代的梦了 。 这个老妇人的面孔总在我眼前盘桓:干皱的面纹 , 霜白的乱发 , 眼睛因为流泪多了镶着红肿的边 , 嘴瘪了进去 。 又像看到她站在我面前 , 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低语着 , 嘴一凹一凹地在动 。 先仿佛听到她向我说 , 她儿子小的时候怎样淘气 , 怎样有一次他摔碎了一个碗 , 她打了他一巴掌 , 他哭 。 又仿佛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封雨水渍过的信 , 脸上堆满了微笑 , 说到她儿子的好处 , 怎样她做了一个梦 , 梦着他回来……然而 , 我却一直没接到故乡里的来信 。 我不知道别人告诉她她儿子已经死了没有 , 倘若她仍然不知道的话 , 她愿意把自己的喜悦说给别人;却没有人愿意听 。 没有我这样一个忠实的听者 , 她不感到寂寞吗?倘若她已经知道了 , 我能想象 , 大的晶莹的泪珠从干皱的面纹里流下来 , 她这瘪了进去的嘴一凹一凹地 , 她在哭 , 她又哭晕了过去……不知道她现在还活在人间没有?——我们同样都是被厄运踏在脚下的苦人 , 当悲哀正在啃着我的心的时候 , 我怎忍再看你那老泪浸透你的面孔呢?请你不要怨我骗你吧 , 我为你祝福!
【|一念一花开 无处不斑斓 跟季羡林品味生活里的禅意】1934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