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矿工诗人”陈年喜的感人故事:不曾远游的母亲 | 同读一本书( 二 )


大雨过后,峡河水还没消,妹妹病了,中耳炎引发的乳突炎。那时峡河还没有撤并,还叫峡河乡,有卫生院。妹妹在卫生院里打了六天吊瓶,病越来越重。去县医院,无异于登天,不仅路途遥远,主要是没钱。我们兄弟几个正上高中初中,每星期每人只有一袋干粮。街上小饭店的面叶子两毛钱一碗,我们从没吃过。
本来是不要命的病,却要了妹妹的命,那一年,她十三岁。我从中学赶回来时,父亲和母亲都近于神志错乱。也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开始哭,白天哭,晚上哭,哭了十年,哭坏了眼睛。这十年,她去得最勤和最远的地方,是妹妹的坟头。这个远,是说来来回回的路程,单程算,不过数百米,加起来,怕有千里之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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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的母亲(图源:纪录片《我的诗篇》)
村里有一对兄弟,两人都三十出头了,都没有媳妇。这兄弟俩也是可怜,早早没了父母,也没什么家门,孤零零的。但两人都会乐器家什,老大长于笙,老二长于二胡。没事的时候,两人在院子里动起家什来,路过的人以为这家有什么事,请来了戏班子。
老大会许多乐器,但嗓子不行,唱不了,老二能唱,他们唱的不是秦腔,也不是豫剧,是京剧。老二最拿手的是《空城计》: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母亲@“矿工诗人”陈年喜的感人故事:不曾远游的母亲 | 同读一本书】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
这些年,城外确实乱纷纷,那是生活的兵马。他们俩却不是诸葛亮,无力退兵。
母亲总是看不过,要为他们说亲。
这一年,峡河下段死了个人。那人三十多岁,正年轻,骑摩托车出事了,本来出事的不是他,出事的是别人,他把人撞了。他骑车跑了一段,估计被撞的人活不成了,他就冲着路边的悬崖加了一把油。
那人留下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儿。女人是个哑巴,挺漂亮。孤儿寡母,没有人照顾。
自然是从老大头上解决困难。母亲说:“你也别吹笙了,跟我去相亲。”
这一跑,跑了四五十趟,也就是一年。老大骑一辆自行车,驮着母亲,风里雨里,都在提亲路上。这亲事到底成了,后来老大与那哑巴女人又生了个小子。他还是喜欢吹笙,这时候,吹得最多的是《百鸟朝凤》。
母亲此前没有坐过车。她说那自行车下坡时,像起风了。
那一年,母亲开始白发满头,那是岁月的力量。生活像一口锅,她一直在锅底的部分打转。锅外的世界不知道她,她也不知道锅外的世界。锅有时是冷的,有时是热的,只有锅里的人,冷热自知。
03一九九九年始,我开始上矿山,天南海北,漠野长风,像一只鸟,踪影无定。有些时候,一年和母亲见一两次面,有时终年漂荡,一年也见不着一次,甚至有时忘了她的样子,但一直记得她说的张瞎子说的话。
一转眼,我四十岁了。
四十岁那年,我在萨尔托海,百里无人烟,只有戈壁茫茫。放牛放羊的哈萨克族人,有时放丢了牲口,骑着马或摩托车呼啸而来,或呼啸而过。
这里是一座金矿,规模不大也不小,有三口竖井,百十号工人。我是这百十号人里的一员,像一只土拨鼠,每天地上地下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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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在矿洞口
母亲知道我在世上,但不知道我在哪条路上。我经常换手机号码,她也许记得我的号码,但没什么用,这里不通信号。母亲的床头是一片白石灰墙,上面用铅笔记满了儿子们的电话号码,哪一个打不通了、作废了,就打一个叉,新号码再添上去。这些号码组成了一幅动态地图,她像将军俯瞰作战沙盘,因此懂得了山川万里、风物人烟,仿佛她一个人到了四个儿子所到过的所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