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一桩惨事发生:在上班的沪闵路一处桥段 , 骑摩托车的他与机动车猛烈相撞 。 倘无头盔保护 , 他肯定命已归西 。 他腿、脚、腰、肩几处粉碎性骨折 。 有人说他要终身残疾 , 有人说他要从此缠绵卧榻 。 作为同学兼邻居 , 我约几个同学一起上门探视 。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他家三楼的水泥阶梯 , 第一次走进他家陌生的门 , 第一次从他家的北窗望到对面我家的南窗 。 德培见我时无语 , 也无法言语 。 他的脸伤骇人 , 双目肿胀 , 薄唇变成难看的歪胖唇 , 额头也被一层层纱布缠绕 。 我不知道这探视让他感激还是憎恶 , 只见他还是歪着头 , 不看来人 , 努力向上斜视家中的天花板 , 显示出一种有距离感的倔强 。
那天我出门 , 德培的母亲一把拉住我的手 , 说:“这辆摩托 , 是从他阿爸同事那里借来的 。 借车理由有一条:你们没看到啊 , 对面阿宪(我小名)骑上铮亮的自行车 , 在沪闵路上荡马路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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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 , 那次探望德培的日子 , 距今超过40年 。 后来我得知他居家静养好几年 , 也得知他在20世纪80年代末振翅一飞落脚东瀛 , 在他乡吃了许多苦 , 还生了一次大病 , 回沪后叽里呱啦能讲一口日语 。 再之后 , 我们都搬离旧居 。 现在的旧居地 , 早拆除新建为几幢高耸现代的办公大楼 。
这次我去德培的新家 ,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高层小区 。 德培母亲已届米寿 , 但皱纹细密的脸依然白净 , 耳聪则目力差 , 记忆力依然很好 。 她落了泪 , 为我40多年后的突然造访 。 “真想不到 。 ”她讲起德培的姓名和我的姓名 , “你名字里有个‘宪’ , 德培原来的名字叫‘德宪’ , 是我起的 , 后来被他阿爸换掉了 , 讲那年起名‘宪’的人多 , 会叫重复 。 ”
设想如果德培叫“德宪” , 我们会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吗?不知道 。 中学毕业后我进工厂 , 清晰地记得同年入厂的小青工里 , 竟有另外三个男生的名字里有“宪”:赵定宪 , 王朝宪 , 王宪清 。 宪法一出世清明 , 这就在说明 , 诞生于1954年的新中国第一部宪法广受拥戴 , 许多人直接让出生的孩子取这个名字留作纪念 。 我和这几个叫“宪”的人不在同一个车间 , 这么多年过去 , 却能牢记他们的名字 。
德培母亲跟我谈往事 , 讲德培 , 讲我 , 讲我们约20年邻里之间的丝丝缕缕 。 “德培也很在乎你 。 ”她说 , “德培讲 , 你很高傲 。 还讲 , 你有理由高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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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德培的眼睛望过来 , 少年的我闷头行走目不斜视 , 也算一种目中无人(其实我那时有一种自卑) 。 目中无人或许是我喜好读书 , 平时不留意人 。 恢复高考后 , 我从工厂考进大学 。 进大学后 , 我更没用正眼觑过德培 。 那年 , 他已从车祸中恢复 , 用德培母亲的话说 , “他的眼睛望到了天上” 。 他年过三十 , 依然冲动地飞往东瀛“赌一把人生”——是“变化的社会和生活刺激了他” 。
对德培母亲有画面感的细述 , 我也开始反省自己 , 似有若无 。 但有件事 , 我是记起来了 , 在20世纪90年代末 , 德培大病一场后康复 , 从东瀛归来 , 在上海一家制衣日企呼风唤雨 , 便想到宴请一众中学里的要好同学 。 兴冲冲地来邀我出席的 , 不是他本人 , 而是班里和他一直往来密切且很崇拜他的同学 。 那同学还对我说:“德培托我找了你很久 。 ”闻听此言 , 我内心抵抗起他的“摆阔露富” , 故一口婉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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