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纪念木心逝世十周年:闲聊木心之外 | 对谈陈丹青( 六 )


宫子:可能这个话题牵涉到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木心他是如何看待“人”的。很有意思的一点是,读木心能发现,他仿佛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句名言的反面——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感觉在他眼里,远处的人、艺术的人、抵达不到的人,甚至散文里路边萍水相逢的小摊小贩,远远望去,都那么可爱;然而现实的人、具体的人,一走近了,仿佛便丑陋了。
陈丹青:哈哈哈,你再多读。多读了你会发现他说过同样的意思。你会发现他在同一个问题上,有这个意思,也有那个意思,他会有很多说法,而且在其中享受快感。
宫子:是啊,他是个没有固定体系和逻辑的人。有时候看,会心想,哪怕你有个什么流派,有个什么主义呢,但凡随便有一个,就有相应的圈子,当你受到攻击的时候就会有人站出来替你说话。但那,就绝不是木心了。
然后,再说回到他“孤独”的话题上。你在美国刚认识他的时候,试过帮他卖转印画,可惜大部分人不识货,是吗?
陈丹青:有人识货,但觉得不好卖。他被拒绝的经历非常多。但这不是要点,跟他的孤独没有太大关系。很多作家如果你问他是否孤独,我相信各有各的孤独。他跟我们,也就是改革开放以来所有作家相比,最不一样的是,他被外界知道是最晚的。王安忆跟我是同届,出名时也就二十七八岁。阿城比安忆大一点,出名时35岁,在那代人算是晚的,我不知道60后作家出名时多大岁数,但是你可能找不到一个当代作家,79岁才在大陆第一次出书。他在台湾发表散文,早一点,也快60岁了。这是木心跟所有作家——且不说写得如何——最大的区别。
宫子:那他在美国如何谋生呢?
陈丹青:起先是稿费。好几张华人报纸在纽约,他投稿,同时在台湾出书,有版税。上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他也卖画,能维持体面的生活。遗稿里有他的账单,差不多等于收入表,每篇文章多少字,多少稿费,他会记,有点像鲁迅,喜欢弄小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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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画作。
宫子:二位应该都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上播放的不是寻常的哀乐,而是古典乐。这是他留下的遗愿吗?
陈丹青:不是。他没留下任何遗愿。他发昏了,谵妄了,然后死了,没有一句话留下来。但是第一,他和我都喜欢古典音乐。第二,当时就这么做了。12月24日是葬礼,22日晚上我放CD一个个听,然后选出来,排了顺序,请乌镇一位录音师在音响里事先准备好,比较长的那段在灵堂放,短的那个音频在葬礼上放。
宫子:他还有在“文革时期”留下的音乐手稿,还有笔记《狱中手稿》,这些都还能找得到吗?
陈丹青:《狱中手稿》的三分之一在美术馆陈列。你有兴趣可以翻《木心纪念专号》,有五篇被他自己强行解读出来,因为字迹只有米粒大小,一个挤一个,很难辨认。他不认为《狱中手稿》有解读价值,只有观看的价值。他说他再不能那样写作了。音乐手稿都在,大概40份。其中有六七个谱子被年轻音乐家编创为可演奏的谱子,2016年演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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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纪念专号》,刘瑞琳主编,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
骂声的泛滥与批评的空白
宫子:另外借助木心,其实也可以反思我们现在的很多事情。比如对木心的攻击,断章取义地读到其中一两句话就开始骂,这是不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对审美的包容性也越来越小?
陈丹青:如今每个用微信微博的人都不被包容,不是吗?你说他的话太直白,金句又多,太容易被人挑出来。是的,但也不是。自媒体时代的言论其实都被转发、被曲解、被攻击,这不是木心一个人的遭遇。我是觉得,谁质疑,请写出来,说明他读了木心,注意到他,甚至在乎他,然后很多质疑,很不以为然。很好啊,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