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第一届胶东散文年选最佳作品奖系列—吴殿彬( 二 )


我家的煤油灯跟很多人家的一样,都是从供销社里买的。煤油灯是个啤酒杯粗细的玻璃瓶做的。上面是个带丝口的铁盖子,盖子中间有个筷子粗细的圆孔,里面插着薄薄的铁板卷的灯芯套子,瓶盖上面露一小截,瓶子里一大截;这一大截中间有个孔,好往上提灯芯。灯芯是用吸水性好的纸卷的,从瓶里的套子一直蹿到瓶盖上套子头,露出一块来好点火,瓶子里面的灯芯长,用来吸瓶子里的煤油,用火柴点燃套子里露出来的灯芯,煤油灯就会窜起火苗来,把黑暗照亮。煤油灯盖子下面玻璃瓶的丝口上,缠着两圈细细的铁丝,在一边扭出个长条来打个扣子做灯鼻。每家都有灯挂。我家的灯挂是在一个小方木墩上打了榫口,楔进一根不到三尺高的方形小木杆,木杆上半端钉个小钉。我家也跟别人家一样,在炕头墙上,灶间墙上和门框上,都钉着大钉子,挂灯。晚上,全家人吃饭、拾掇碗筷或者在家里做什么大活,煤油灯便被高高地挂起。高灯矮亮!但是总有一块灯下黑。妈妈织花边的时候,往往不用灯挂,直接把煤油灯放在花边机上。那样,灯下黑的地方便只剩一点点,整个屋子都亮堂着,但最亮的还是花边机。很多时候,灯芯越点越小,妈妈织得快了,花边机的震动会使煤油灯的灯光一跳一跳的,这个时候,妈妈便会停下来,用根头卡子,把灯芯拨一拨,然后把灯盖扭开,用头卡子把灯芯往上提一提。这时,煤油灯的火苗又窜得大了,屋里一片光明。妈妈会对我说:
“儿子,人像这灯一样,要经常提提芯。只要有油,有芯,啥事都会亮堂起来。”
每到这个时候,我的作业做完了,母亲便会转过头来,停下手中织的花边,仔细地端祥我,然后问:“做完了?”我点点头。她不识字,从来不检查我的作业。只认得一百分和老师在一百下面划的那两道红杠。她相信她的儿子,比相信她自己还相信。儿子说的话,他从来没怀疑任何一句。她知道儿子不会骗人,更不会骗妈妈。她相信,她说的话,儿子一定记在心里。比如,孝顺,她相信她的儿子一定比自己更孝顺。因为儿子听了她讲自己的故事,哭了,并且说:“妈妈,我一定做像你一样的人,孝顺您一辈子。”
妈妈在煤油灯下,给我讲了两个关于孝顺的故事——其实,这两个故事所蕴含的,不单单是孝顺的内容——一个很正面,一个很悲惨。故事都没有拐弯曲折,没有大起大落,却都扣人心弦,让人听后就永记心中。
第一个孝顺故事,是听她妈妈就是我姥姥的话。
妈妈说,她小时候,家里养蚕。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姥姥就俯在她耳边说:“小嫚,快起来上山撸桑叶去,蚕儿们都饿得乱绞拉。”妈妈说,她听见姥姥的活,就从炕上一个骨碌爬起来,拿着篓子就往山里跑。看到蚕们沙沙地吃桑叶的时候,姥姥总会说,小嫚真听话,真孝顺。妈妈就会朝着姥姥甜甜地笑,姥姥也对她甜甜地笑。
我听了这个故事,会对妈妈说,我也能。
妈妈点点头,说:“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第二个孝顺故事,也是她听妈妈就是我姥姥的话。但这个故事,我说不能。妈妈说:“你也要能。”
妈妈六七岁的时候,到了中国几千年来对女孩子最惨无人道的摧残期了。姥姥要把妈妈送到她姨姨家,也就是我姨姥家包脚。她不去,临上牲口了还说不去。姥姥对她说:“你看看哪有女人不包脚的。听妈妈的话,去吧。”她就叫姥姥抱上了牲口的驮篓里。姨姥骑着牲口走了,妈妈看见姥姥边挥手,边哭着。她就在驮篓里哭。心想,妈妈叫我包脚,我要好好包脚。可她哪里知道,包脚的惨无人道!当姨姥一个一个把她的脚指头生生地扳断了的时候,妈妈痛得几次昏死过去。然后用包脚布,死死地扎起来。其间,无论她多么央求姨姥,姨姥也不手软。痛得妈妈一连几天睡不着觉。妈妈哭啊叫啊,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这样反反复复折磨了三个月后,一双天然的脚,变成了一双盛满了人生苦难和仇恨的“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