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两种人生

一个六十岁的女人该是什么模样呢?
铁凝发表于2013年的小说《暮鼓》这样描述一位六十岁的女人:她穿着质地柔软、裤角裹腿、裤裆却突然肥坠的哈伦裤 。 她特意穿上这种扮酷的年轻人才会穿的裤子出门运动 , 是为了保持整体的青春感 。 她走在路上 , 步幅均匀 , 不喘不吁 , 腰还柔韧 , 背也挺直 , 加上深栗色的“包包头” , 看上去怎么也不超过五十岁 , 不止一个人这样评价过她 。
“看上去怎么也不超过五十岁 , 不止一个人这样评价过她 。 ”——这就是她的生活目标 。 生活在一个富裕的、拥有家族企业的家庭 , 颜值似乎是她唯一在意的东西 。 她的儿子是保姆一手带大的 , 为了爱惜容颜 , 保证睡眠 , 她没为孩子熬过一次夜 。 后来她又有了孙女 , 她更没给孙女哪怕是象征性地换过一次纸尿裤 。 有一个细节颇有意味:有一天 , 她刚会说话的小孙女大声叫了她“奶奶”!对大多数女性来说 , 这无疑是个惊喜 , 因为这意味着生命的延续与更新;对她却是个惊吓 , 因为她从“奶奶”中听到的是自己的年华老去 , 是时光的残忍如刀 。
如花美眷 , 似水流年 , 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常见的感慨 , 比如《牡丹亭》中著名的曲子《皂罗袍》:在幽闺自怜的杜丽娘面对满园春色 , 担心自己青春虚度 , 感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这位六十岁的女人 , 却依然有着一颗“少女心” , 人生匆匆掠过 , 未曾留下刻痕 。 保持青春 , 这就是她的初心和使命 , 人生舍此无他 。
提前退休后 , 不需要为生计忙碌的她 , 忙于参加各种慈善活动 , 比如去农民工子弟学校 , 出席慈善酒会 。 回家后她歪在客厅沙发上 , 满足和疲惫兼而有之 。 有一天她从前一日的疲惫中醒来 , 惊恐地发觉自己容颜苍老 , 于是果断地停止这类活动:女人是不能缺觉的 , 志愿者是有前提的 , 所有的“志愿”都必须首先让位给她的睡眠 。 于是她不再去农民工子弟学校 , 并且立刻就忘记了那些孩子们的模样 。 对她来说 , 自己的儿子与孙女尚且不算什么 , 更何况这些不相干的孩子呢?小说以这样一个场景精辟地概括出了这类人的人生:“当她长时间忧心忡忡地照着镜子时 , 忽然像要喊口号似的暗想 , 她的脸才是她的孩子 , 她的孩子就是她的脸 。 ”
这样的人生究竟幸还是不幸 , 外人很难评说 。 小说中有另外一种与之构成对比的人生 。 一个傍晚 , 她走路时偶遇一位拖着铁锨的老头 , 对衣着、年龄、容貌最敏感的她 , 马上在心中为他画下一幅肖像:一件辨不清颜色的肥大的中山装 , 衣服上有老派的四个明兜 , 过长的袖子耷拉下来 。 脚上是一双解放球鞋 , 鞋的不跟脚使他的步子发出踏啦踏啦的响声 , 好像脚正在鞋里东一下、西一下凄凉地游荡 。 灰白色的齐耳短发中分 , 没有表情的脸则木刻一般 。
【老太太|两种人生】这个老头以铁锨拖在地上的噪声与她一路相伴 , 对面走来的一位年轻人冲着他们喊了一声“妈” , 她这才惊觉这个“老头”竟然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和儿子同在工地打工 , 两个人站在路边 , 吃完了一顿最简单的晚餐:工地提供的馒头和白菜汤 。 然后老太太从肥大的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两根胡萝卜 , 把大的一根让给儿子 , 两人都很响地嚼了起来 , “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 , 那两根在他们手中晃动的胡萝卜格外显出小火把似的新鲜光亮 , 和一股脆生生的精神劲儿” 。 艰辛的人生 , 自有其重量和温情 , 而这正是小说主人公看似轻松、令人羡慕的人生所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