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从家乡到故乡

“离别家乡岁月多 , 近来人事半消磨 。 ”老诗人贺知章八十五岁时离开长安、告老还乡 , 回到念兹在兹的越州永兴(今杭州萧山) 。 河流、稻田、阡陌 , 往事、人物、乡音……这些萦绕在心头的乡情 , 是游子挥之不去的心结 。 我们跟随诗人的脚步 , 一起感受田园将芜的惆怅、物非人非的悲怀、乡情淡薄的怅惘、美好往昔的召唤、深情缱绻的告白 。 即使“每一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 , 即使回乡可能是一种惩罚、一种苦役 , 即使父老乡亲、家园情怀 , 似乎只具有纸面上的意义 , 家乡仍然是一个具有强大吸引力的空间 , 思乡之情仍然是文学的母题之一 。 地理空间上的相依相存 , 心理认知上的深度认同 , 是产生思乡之情的根本原因 。
我们没有成为文豪的幸运 , 没有衣锦还乡的荣耀 , 但与老诗人一样 , 也有不变的乡音、岁月的风霜、儿童的问询、家园的暌隔 。 今天我们虽然在水泥森林里以戴着面具、心为形役的方式而生存 , 但内心深处仍然涌动着一种强烈的愿望——久在樊笼里 , 复得返自然 。
与贺知章刚好相反 , 韦庄是从战乱频仍的北方辗转迁徙到南方 。 “未老莫还乡 , 还乡须断肠”让人费解 , 但到了一定年纪后 , 我似乎有了新的认识:人在年轻的时候 , 往往伤春悲秋、多愁善感 , 容易生发“怀旧空吟闻笛赋 , 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慨 , 这个时候就不要回乡 , 干脆在异乡混混沌沌地为稻粱谋 。 到年老体衰、兴味索然的时候 , 春风吹不起半点涟漪 , 这个时候回乡 , 不会再有断肠之苦、怀旧之悲 。
项羽有一个关于“故乡”的说法:“富贵不归故乡 , 如衣锦夜行 , 谁知之者 。 ”率直的炫耀之心让项羽走上失败的不归之路 , 却也让人看到故乡所具有的强大吸引力 。 “举头望明月 , 低头思故乡” , 写出了故乡与月亮如影随形 , 总是萦绕在人们心头 。 时间是故乡的关键因素 , 就像年份是醇酒的构成要素一样 , 越是长时间不回故乡 , 越是对故乡魂牵梦萦 。
家乡是一个空间概念:当一个人说想家的时候 , 他可能离家不长时间 , 空间的阻隔只不过让他更添回乡的决心 。 春运被称为人类史上规模最大的迁徙 , 是克服空间阻隔的蔚为壮观的奇迹 , 是乡愁的一次最为集中的释放 。
故乡是一个时间概念:当一个人说梦回故乡的时候 , 他可能有着时空的双重阻隔 , 更有情感上的“物非人非”之感 , 让他顿生“树犹如此 , 人何以堪”的喟叹 。 于是 , 他会这样安慰自己:家乡安顿肉身 , 故乡安顿灵魂 。
似是而非的现代化曾经让家乡窳败不堪:从雾霾弥漫的空气、板结贫瘠的土壤、深褐难闻的河水 , 到激素催生的鸡鸭鱼猪、瓜果蔬菜 , 神情委顿的父老乡亲 。 这些都让人痛心不已——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安顿肉身的家乡 , 盛放我们童年少年岁月、安顿我们灵魂的故乡 , 就这样在劣质化的道路上走向困顿、走向没落、走向空心化了吗?就这样让日思夜想的无根浮萍在水泥森林里魂断故园吗?愿我们的家乡早日走出梦魇的魔咒 , 愿我们的故乡早日走出时间的简单循环 , 愿我们这些流浪者早日找到回家的路 。
离乡与怀乡永远是一个悖论 。 眷恋家乡的浓厚情感并不能让他稍微放慢离乡的脚步 , 他会义无反顾走向远方 , 念叨着“生活在远方”“此心安处是吾乡” , 开始憧憬寻梦之旅 , 在异域他乡扎下根来 , 枝繁叶茂 , 融入当地;然而 ,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 , 每当偶然听到老乡的乡音而惊喜莫名、急于攀谈的时候 , 每当听闻家乡的人或事的时候 , 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泛起怀乡之念 , 可能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回乡之旅 , 可能会回到母校重温少年的悸动 , 感叹时光易逝、岁月不居 。 这个永远的二律背反具有如此强大的张力 , 成为人们内心深处不断纠缠自己的执念 , 成为文艺创作者乐此不疲、常写常新的母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