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景凯旋: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五 )


当年许多东欧作家移居西方 , 对于那种商业文化同样感到不满 , 米沃什就曾指出:“在任何情况下 , 美国由于其全部发展 , 它的动力是自助、无计划的运动 , 始终相当欠缺历史的想象力——昨天和明天同今天一个样 , 略好略坏而已 ,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在美国影片中 , 古代罗马人和3000年的宇航员在面貌和行动上都同肯德基的青少年差不多 。 想象力有一个自然主义的方向——人 , 永远一样 , 永远在一样的动力和需要的摆布下 , 面对一个永远一样的自然 。 ”在他看来 , 那是一种缺乏超越性的自然的生活 , 而不是自由的生活 。
我在2018年曾访问过捷克 , 见到了仍然健在的克里玛 , 他已经搁笔了 , 那一代著名的作家中 , 只有他和昆德拉还活着 。 年轻一代的作家们面临新的时代困境 , 他们的作品没有读者市场 , 如果他们不愿写流行的大众作品 , 就会被市场淘汰 , 但对于资本市场的批判 , 他们又没有找到独特的视角 , 比西方现代文学更深刻的视角 。 他们回归了欧洲文学 , 同时也消失在欧洲文学之中 。
“我信奉世俗人文主义 , 追求一种思考的人生”
中国新闻周刊:你的这本唐诗随笔集以人为主体 , 关注了二十位诗人 。 此前你既书写过昆德拉、克里玛、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等西方作家 , 也写过鲁迅、巴金、胡适等中国现代作家 , 还包括王小波这样的当代作家 。 而且 , 你对观念和思想的重视也一直强于对单纯文学技法的解剖 。 那么如果请你对中国古代、现代、当代知识分子和西方知识分子进行一个对比 , 他们在精神气质层面的特征和差异是怎样的?相对而言 , 你本人更欣赏和推崇哪种?
景凯旋:借用以赛亚·伯林的比喻 , 我这人大概属于狐狸型 , 对什么都感兴趣 , 很难专注于某个方面 。 看上去我的论域很庞杂、跨度很大 , 但背后都有一个总的想法 , 就是上下寻求人生的意义 。 我比较着迷于观念的东西 , 我觉得 , 观念在人类历史上起到了重要作用 , 而不同文化的观念又是循着自身的道路发展的 , 既有同又有异 。
西方精神立基于无限的观念 , 崇尚无止境的追求 。 中国精神立基于有限的观念 , 从不追问到底 , 尤其在宋以后思想就更加固化了 , 理学给出了一个从宇宙观到人生观的完整统一的世界秩序 , 真理到此似乎已经终结——鲁迅等人当年批判的就是理学 。 而今天西方的价值相对主义、取消文化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 相对而言 , 在精神上我更推崇鲁迅那一代和欧洲上世纪初的知识人 , 中国古代的那些优秀士人也是我欣赏的 , 他们都活得很真实 , 并始终对人的命运感到关怀 。 假如能选择 , 今天许多人希望能活在中国历史上文化最盛的宋朝 , 如果就世界范围看 , 我更喜欢歌德、康德时代的人物和思想 , 那个时代的思想家们对人类抱有更坚定和更谦卑的信念 。
中国新闻周刊:作为当代知识分子 , 你的观念和价值是什么?你的夙愿又是什么?
景凯旋:由于成长的背景 , 我信奉康德的启蒙意义上的人文主义 , 崇尚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 。 世俗人文主义意味着在思想上无穷无尽的探索 , 只有过程 , 没有终点 。 我追求一种思考的人生 , 它赋予我个人生命的意义 。 同时我明白 , 世俗人文主义面对的是一个价值的虚空 , 因此我有时候宁愿相信 , 人类头上应当有一个更高的存在 。 假如人真是万物的主宰 , 为什么人间有那么多苦难?
【历史|景凯旋: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我喜欢叶芝的诗《随时间而来的真理》 , 这首诗很能说明我的心境 。 “虽然枝条很多 , 根却只有一条/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