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巴|专访|刘亮程:作家是时间的魔术师( 五 )


但是当《本巴》快写完的时候 , 我对“东归”题材失去了原初的兴趣 , 所以把“东归”浓缩到《本巴》中 , 你看到的十二英雄去救赫兰齐 , 是东归的主要故事 , 我把它压缩成一章 , 写在这里了 。 但《本巴》完到最后 , 仍然留下了伏笔 , 到最后那一段 , 赫兰出生了 , 策吉说他生在灾难重重的年份了 , 预示着赫兰五岁的时候东归开始 。 其实依然是可以再写一部的 , 但目前还没打算去写 , 先放一放吧 。
澎湃新闻:为什么想先放一放?
刘亮程:东归这段历史确实太沉重 , 那么多的死亡 , 我还是不愿意用自己的小说去面对 。 就像我在《本巴》中所写的一样 , 你在写死亡的时候 , 死者又死了一次 , 而且作为写作者 , 你也加入到那场死亡中 , 你也死了无数次 。
澎湃新闻:你如何理解人世间的疼痛?
刘亮程:我的前一部小说《捎话》 , 写的全部都是疼痛 。 一千年前 , 两个不同信仰的国家开始了战争 。 那场信仰之战发生在我所生活的区域 , 尽管是一千年前发生的 , 但当我读到这段历史的有关文献 , 依然能够感受到那场战争中人们的疼痛 。 那样的疼痛 , 关乎身体 , 关乎心灵 。 那样的疼痛 , 不管过去多少年 , 总是会从历史深处感受到 。
《捎话》写完以后 , 我想我应该从这种疼痛中走出来 , 所以我在《本巴》中解读史诗的时候 , 提出了一个观念:史诗中那些英雄是没有疼痛的 , 一个民族走出了自己的历史 , 走出了历史中的疼痛 , 这些故事才能存活在史诗中 , 它没有把现实的疼痛带到史诗中去 。
本巴|专访|刘亮程:作家是时间的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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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在木垒养驴场
澎湃新闻:《本巴》其实给了我一种“轻盈”的感觉 , 像带着翅膀 , 解放了大地的深沉与史诗的厚重 , 应和了你的散文——“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 。 很多大地上的事是苦难的、沉重的 , 但你会让文字去承载那些苦难和沉重 , 你怎么看待小说创作中的重与轻?
刘亮程:如果沉重、苦难的生活最终被我们理解了 , 这种重和苦就被安稳地放下了 。 如果我们不能理解 , 那么大地上的苦难依然是苦难 , 沉重依然是沉重 。 我觉得文学要呈现大地上的苦难和沉重 , 同时 , 文学也需要作家用个人独特的理解方式 , 把大地上的沉重和苦难放下 , 这也是我们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 。
当然 , 有些东西是无法回避的 , 像《本巴》写到十二英雄去救赫兰齐的那一段 , 它是沉重的 , 像岩石一样硬碰硬 , 沉重无比 , 躲不过去 。 史诗想躲过它 , 让所有的战争变成游戏 , 但是近在眼前的现实却又无法躲避 。 所以在《本巴》中多出来的这一章其实也是整个文本中我认为非常必要的 , 包括最后让史诗人物回到现实 , 去看一看故事的原生地 , 看一看就放心了 , 因为还有齐在讲他们的故事 。 史诗中人终于知道他们是被齐创造的 , 他们一次次地回到现实世界中 , 一方面史诗本身会造就齐 , 另一方面他们也从现实的层面回望那个史诗世界 , 两边彼此关照 , 就像我们的梦和现实其实也是彼此关照一样 。 被我们遗忘的那些梦 , 是在我们睡着的时候 , 生命中睁开的另一只眼睛 , 在窥视、关照我们心中的世界 。
澎湃新闻:在《捎话》 , 你也在所有死亡的尽头创生了鬼魂 。 似乎在你的小说里 , 你总会想办法 , 可能通过梦 , 可能通过鬼魂世界 , 总之 , 你不会让生命完全地消失 。
刘亮程:在我的笔下 , 时间是温柔的 , 时间不会丢弃任何一个生命 , 当属于自己的一生过完的时候 , 生命会用另一种形式在时间中继续往前存在 。 至少在我的小说中 , 在我的文字所开创的时间里 , 所有的生命都在 。 死亡以死的形式存在 , 即使人走到了时间尽头 , 他曾经有过的那些生命也还在 。 因为我开启的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时间旷野 , 在这个时间旷野上 , 每个人都活成了自己的人群:童年的自己、青年的自己、壮年的自己、老年的自己 , 密密麻麻地遍布在这个时间旷野上 , 往回走会碰到自己的青年和童年 , 往前走会遇到自己的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