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荒原》百年|王家新:它是对一个时代、一个世界的“命名”( 三 )


我注意到这个耐人寻味的结尾 , 并体会到它在巨大悲悯中的克制和一丝反讽 , 也是近些年来的事情 。 这说明对《荒原》的阅读 , 如同对一切伟大作品的阅读 , 都需要伴随我们对人生和世界的体验 , 需要某种如叶芝所说的“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
澎湃新闻:回过头看 , 你认为《荒原》对你 , 以及你这一代中国诗人是在何种意义上产生了影响?
王家新:《荒原》是在经过了长时间禁锢之后 , 重现在中国诗人和读者面前的 。 它在1980年代初的“重现”也正是时候 , 正是我们这一代人从我们自己的“荒原”上醒来的时候 。 我们也需要看清并走出我们自己的精神废墟 。 这就是说 , 《荒原》对于我们这一代人 , 也具有某种划时代的意义 。
当然 , 对于《荒原》的巨大影响力 , 也有不同的看法 。 美国诗人威廉斯就曾说“《荒原》的出现是美国诗的一场灾难”。 但问题是 , 这场“灾难”却是现代诗歌必须经历的 。 没有这场“灾难” , 威廉斯本人也不可能在诗艺上另辟蹊径 。
就我个人而言 , 在艾略特的作品中我更看重《荒原》 。 诗人的另一部著名长诗《四个四重奏》 , 在诗艺上更加精湛 , 也具有个人精神史上的总结意义 , 但我觉得还是《荒原》更具有“原创性”意义和冲击力 , 它更丰富、也更具有不断到来的生成性和启示性 。 我喜欢它那种“破碎的完整性” 。
至于《荒原》对中国诗人的影响 , 还要结合到艾略特的其他作品和文论 , 它们是一个相互呼应的整体 。 如艾略特在其影响深远的文论《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出的“历史意识”(The historical sense , 又译为“历史感”):“历史的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 , 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 , 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 , 历史的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 , 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其本国整个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 , 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 。 这个历史的意识是对永久的意识 , 也是对于暂时的意识 , 也是对于永久的和暂时的合起来的意识 。 就是这个意识使一个作家成为传统性的 。 同时也就是这个意识使一个作家最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 , 自己和当代的关系” 。 (卞之琳译)
这一段话 , 很多中国诗人和评论者都一再引用 。 我们现在也会更清楚地看到 , 正是这种“历史意识”使艾略特本人对个人与传统、诗与时代和文明的关系有了更开阔和透彻的把握 , 使他有可能在《荒原》中“以文学的历史之舌说话” , 而不是仅仅发出一些个人的不连贯的梦呓 。 正是这种贯通古今的“历史意识” , 使他发明了一种别具匠心的“引文写作” , 以让所有的年代都“并存”于现在 , 从而使他的“荒原”成为整个西方文明和心灵的艺术写照 。
与这种“历史意识”相关的 , 是所谓“非个性化”诗学 。 艾略特是以反浪漫派诗风的姿态走上诗坛的 , 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他指出:“诗不是放纵感情 , 而是逃避感情 , 不是表现个性 , 而是逃避个性”;他甚至声称“一个艺术家的前进是不断地牺牲自己 , 不断地消灭自己的个性” 。 对这种“非个性化”诗学 , 尤其是对“一个艺术家的前进是不断地牺牲自己 , 不断地消灭自己的个性”这种“高论” , 在早年我并不是特别理解 , 现在则完全理解了:他为我们昭示了一种艺术精神的至境 。
“历史意识”及“非个性化”构成了艾略特诗学思想的核心 。 耐人寻味的是 , 艾略特还声称这种“历史意识”对一个“过了25岁还想继续作诗的人” , 是“最不可缺少的” 。 可以说 , 我和我们这一代人中的许多诗人“过了25岁”还在继续作诗 , 并且一直写到了今天 , 其原因也在于我们听从了这样的教导 。 最起码 , 它帮助我们跨越了青春抒情阶段 , 开始试着“以文学的历史之舌讲话” , 并进入到愈来愈成熟、愈来愈开阔的文学的成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