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一禾|宋琳:“星核的儿子”,走近骆一禾“诗歌的未竟之地”( 二 )


在1985年的《祖国》这首诗中 , 骆一禾写道:“人/到这个时候/就该长成神明了” , 这与施莱格尔“每一个善的人总是愈来愈变成神”(《雅典娜神殿断片集》[262])几乎是一种呼应 。 在《美神》、《火光》等诗学文章和书信中骆一禾设计了文化的历史活动的“顶点” , 那个顶点即“诗歌的未竟之地” , 由此引申出一种合乎理想的“共时体诗歌” , 其方法则是(援引博尔赫斯)与神性建立一种“垂直关系” , 即恢复赫尔德林“人将幸福地/用神性度量自身” 。 关于那个想象中的垂直体 , 海子曾在长诗《弥赛亚》中画过一个连接天和地的天梯 , 它是《山海经》中的一个原型形象 , 骆一禾则如此描述:“诗歌之垂直是未竟之地踵身而下 , 进入我们的渊薮 。 它是称为‘上帝’和称为‘本无’的本体的通明”(《美神》) 。 这里的“本无”很可能借用了禅宗的观念 , 因为他反对“做古代历史的盟主”(《水上的弦子》)的态度与禅宗颇为相似 。
穿越历史积层追寻神圣性的渴望使得那个垂直体成为骆一禾称为“诗歌心象”的一个象征物 , 恰如叶芝对螺旋体的迷恋 。 在最后的诗篇《壮烈风景》中 , 我们可以领略到朝向“顶点”的垂直运动的一种想象的构型:
星座闪闪发光
棋局和长空在苍天底下放慢
只见心脏 , 只见青花
稻麦 。 这是使我们消失的事物
书在北方写满事物
写满旋风内外
从北极星辰的台阶而下
到天文馆 , 直下人间
这壮烈风景的四周是天体
图本和阴暗的人皮
而太阳上升
太阳作巨大的搬运
最后来临的晨曦让我们看不见了
让我们进入滚滚的火海
1989.5.11
诗人的理想是 , 诗应该呈现“文明史与史前史的一种集成状态” , 而诗人只有超越唯我论 , 获得“博大生命”才能进入“灵魂附体的状态”(《美神》) , 这首诗的诸元素用诗人自己的话说 , “互相放射并予以熔铸” , 目标是达成“生命的自明性” 。 它也许是骆一禾诗学理念的一个总括 。
而最具雄心的抱负当体现于他和海子并驾齐驱的长诗写作中 , 他留下了《世界的血》和《大海》两部长诗 , 后者五易其稿 , 尚未完成 。 陈东东评价说:“《世界的血》是中国自有新诗运动以来的第一部真正的抒情史诗”;西渡在他的专著《壮烈风景——骆一禾论、骆一禾海子比较论》中分析道:“组成《世界的血》的二十首诗合拢成了一个严整的对称结构 。 全诗六章 , 第一、第六章 , 第二 , 第四章 , 第三 , 第五章分别对称 , 在内容、风格和音乐性均形成对话和呼应” 。 第六章《屋宇——给人的儿子和女儿》 , 副标题“穹顶”先期暗示了那个“顶点” , 我猜测那是响应海德格尔“适宜于神的作为神的住所”的一个心灵建筑 。
骆一禾在一封致阎月君的信中所谈 , 大抵可以作为他欲构成文明新生的“时代的紧迫感的内在原动力”的另一个证言:“我和海子之写作长诗 , 对于价值理性建设的考虑也是其中之一 。 结构的力量在于它具有吸附能力 , 这可以从古代希腊的体系性神话、史诗即希伯来体系神话的奠基对西方过程的影响 , 不断塑造和作为认知构架的例子得到证明 。 ”正是从这样一个参照系中开始了建立中国“体系性神话”的巨大工程 , 因而他格外重视“结构的力量” , “斫伐与造型” , “聚集的运作” , 进一步 , 他还从“太初有生”这一自创的命名中寻求创作与创世的同一性 , “在这里 , 诗、‘创作’已成为‘创世’的开口 , 诗歌使创世行为与创作行为相迴(西渡解读为‘相遇’) , 它乃是‘创世’的‘是’字”(《火光》)至此 , 我们大致可以明白他说“诗歌是这样构成了世界的一种背景的”意味着什么 。 “是”即存在 , 亦即肯定 。 而诗人在诗歌中的运作 , 乃是“登临的行动之血”(《屋宇》) , 是“热血自焚”(《女神》) , 是“血管里沸腾着金星”(《飞行》) , 只有当诗人之血与世界之血合一 , 神性才灌注于人性 。 写于1988年的《修远》中那句“那人与方向诞生/血就砍在了地上”中的“血”就是这两种血的合一 , 在垂直运动中“踵身而下”的速度和力量就聚集在“砍”这个动词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