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辛德勇读《史记》|“儒墨”还是墨( 三 )


联系当时人所说“文学”即为儒学的情况 , 我们可以看到 , 所谓“文”者 , 乃是儒学与其他诸子之学相区别的一项重要特征 。 老太史公司马谈讲述阴阳、儒、墨、名、 法、道这六派学说的治学特征 , 乃谓“儒者以六艺为法 。 六艺经传以千万数 , 累世不能通其学 , 当年不能究其礼 , 故曰‘博而寡要 , 劳而少功’”(《史记·太史公自序》) 。 读此可知 , 秦汉间人以“文学”名儒学 , 当即缘于斯学文字著述之伙远超乎其他诸子之上 , 从而使这成为其独有的标志 。 世况如此 , 固宜然矣 。 因此 , 《平津侯主父偃列传》所述“以广儒墨”应是弘扬儒家学说的意思 。 盖所谓“墨”者 , 不过墨书的著述、墨记的思想学说而已 , 它只是一个普通的语词 , 今天我们在标点古籍时是不宜将其标作专名的 。
类似的情况 , 还有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概述其书诸篇的撰著宗旨 , 至《孟子荀卿列传》 , 乃谓之曰:
猎儒墨之遗文 , 眀礼义之统纪 , 绝恵王利端 , 列往世兴衰 。 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
今中华书局新点校本也是单独把“儒墨”的“墨”字标为专名 , 即作“儒墨” , 显然也是把这个“墨”字认作了墨家 。
斟酌上下文意 , 这里的“猎”字 , 当作袭用、传习、绍续义解 , 可孟子和荀子两人 , 分别为战国前期与战国后期两大儒宗 , 何以会绍续墨家遗文?毋乃离奇过甚 。
其实前人阅读《太史公书》 , 往往也把这个“墨”字当作墨家来理解 , 自然也会遇到同样的困惑 。 宋人郑樵就充满疑惑地反诘曰:
【史记|辛德勇读《史记》|“儒墨”还是墨】孟子距杨墨 , 荀卿亦非墨子 , 儒、墨固异矣 , 岂尝猎其遗文哉!(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一《考史》引郑樵语)
距者 , 拒也 , 即抗拒、排斥之谓 。 孟子和荀子这两位儒家宗师当然没有绍续墨家思想的道理 。
史记|辛德勇读《史记》|“儒墨”还是墨
本文图片

道光六年刊翁元圻注本《困学纪闻》
由于讲不通 , 清前期人何焯又琢磨着把“猎儒墨之遗文”这句话从孟、荀二子身上剥离开来 。 盖《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在孟、荀二子之外 , 还夹杂着驺衍、淳于髡、慎到、田骈、环渊、公孙龙、墨翟等诸子的内容 。 何焯乃谓:“‘猎儒墨之遗文’ , 谓附见传中诸子也;‘眀礼义之统纪’ , 谓荀;‘绝恵王利端’ , 谓孟 。 ”在他看来 , 前述郑樵之论 , “或读之不详”(说见清翁元圻注《困学纪闻》卷一一《考史》) , 也就是说郑樵根本没读懂《太史公书》 。
然而略一通观《史记·太史公自序》文句便可知晓 , “猎儒墨之遗文 , 眀礼义之统纪 , 绝恵王利端 , 列徃世兴衰”数语前后通贯 , 都是直接指向煞尾的“《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这句话 , 驺衍等诸子只是附见于《孟子荀卿列传》 , 因而并不能把“猎儒墨之遗文”一语系于这些人名下 。 稍后 , 乾嘉时人梁玉绳即谓何氏所说“亦未确”(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一一) 。
梁玉绳在思考这一问题时 , 摒除附见于传中的驺衍等诸子不论 , 却把孟子和荀子区分开来 , 分别看待他们二人的学术思想同《太史公自序》这段语句的对应关系(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一一) 。 不过比他稍早 , 方苞对此也产生了同样的认识 , 并做出如下论述:
《传》称天下方务从横战伐 , 而孟子乃述唐虞三代之德 , 荀卿序列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 。 则“猎儒墨之遗文” , 谓荀卿也;“眀礼义之统纪” , 谓孟子也;“绝恵王利端” ,谓孟子也;“列往世兴衰” ,谓荀卿也 。 《史记·序》所称 , 先后多错综 。 (方苞《史记注补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