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岗岩与虹｜小孔成像的叙事游戏( 二 ) |亨伯特·亨伯特|洛丽塔|纳博科

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自诞生起就历经磨难，并经常跟随着社会议题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一本著名的“有颜色”的小说《洛丽塔》也是如此，只不过比起《堂吉诃德》这种在中段反复进行说明、努力跳来跳去想让叙述嵌套被注意到的“大前辈” ，《洛丽塔》的操作还是具有一定的隐蔽性的。
很多人都对《洛丽塔》那段著名的开头耳熟能详，甚至熟读成诵。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颚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 。然而在他们过度沉醉于纳博科夫这位繁复的词汇控带来的语言美感，和这种剔除道德、有一丢丢变态的唯美感时，他们可能忘记了，这根本不是整部小说的开头。在这个“开头”前面还有一章，这一章的小标题就叫“序言” ，但它不是真正的序言，而是作者假托一个编辑的身份写的小说正文的第一个部分。如果说小说的主体是一名叫亨伯特·亨伯特的杀人犯兼恋童癖的叙述独白，那在这一层声音外面其实还有另一层声音，就是这个叫小约翰·雷的博士的一段声明，他才是最靠近我们、也是最靠近作者的叙述者。那位有罪的亨伯特·亨伯特的声音和作者的声音之间还有一个人，所以要说作者完全认同亨伯特的意思，他们的意图重合，这位小约翰·雷就实在尴尬了。但由于大部分人对此的忽略，纳博科夫就成为了一位举世闻名的色情小说家。其实他已经撇清了关系，《洛丽塔》既是纳博科夫写的这部小说，也是小说里写到的小约翰·雷博士在编纂修订的一个杀人犯手稿。通过这样的方式，小说作者在小说中又建构了一重独立的世界，方便他对现实生活进行超越。其实像是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等不少作品也使用过类似的方法，只不过纳博科夫的“序文”实在伪装得太像出版物的序文了，以至于他反复重申“任何一部杰出的艺术作品都是幻想，因为它反映的是一个独特个体眼中的独特世界” ，但《洛丽塔》还是被当成真实的“三观不正”的罪行的记录。
其实纳博科夫是一位很喜欢搞这些小动作的作家，作为一个脾气很怪的龟毛的文学教授，他是一个在细节上苛求真实到巨细靡遗，但在整体上又推崇虚构出一个独特世界的人。一个例子就是他对卡夫卡《变形记》的文学批评，当别人的着眼点都是资本主义使人异化的时候，他在关心那位著名的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虫时，尺寸是多大。但他也确实在不断地强调文学的虚构性， “文学是创造，小说是虚构。说某一篇小说是真人真事，这简直侮辱了艺术，也侮辱了真实” 。他举了个“狼来了”的例子讲他心中的文学：“一个孩子从尼安德特峡谷里跑出来大叫‘狼来了’ ，而背后果然紧跟着一只大灰狼——这不成其为文学；孩子大叫‘狼来了’而背后并没有狼——这才是文学。 ”文学就是欺骗的艺术。而他也擅长不断调整叙述者和人物之间的距离，构建出新的形式、新的世界。
《微暗的火》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这是一部技巧纯熟的小说，纯熟到当不熟悉纳博科夫的种种手段的读者初次阅读这本书的时候，会怀疑它是不是一部小说——我就是这样一个读者，在我读高中的时候第一次在图书馆借《微暗的火》，翻开两页就把它还了回去。因为它看起来太像一本长诗的解读了，我以为它根本不是一部小说。它由一个前言、一首长诗和一堆对这首长诗的解读组成。和阅读《洛丽塔》一样，读者千万不要把这个前言忽略了，这个前言不是纳博科夫给这本书写的前言，而是这个作品的一部分，写前言的人正是本书的叙述者金波特。他在这个前言里介绍了有这样一部长诗，这个长诗是他的同事兼好友约翰·弗兰西斯·谢德生前创作的最后一首诗，而他要对这首诗进行解读。当然了，这个诗人同事谢德也是纳博科夫笔下的人物。诗歌和解读也都是组成小说的部分。在这本小说里，发出看似权威的声音的正是这位看起来好心的金波特。据他宣称，他与诗人谢德有着深厚的友情，对诗人的创作过程与内容非常了解。然而在他的叙述中，则处处充满着矛盾之处。从细节处拼凑，谢德和金波特似乎并不熟，金波特说是极其了解诗人，但其实是一直在偷窥他的生活。而他解读的目的，是在借由谢德的诗，重构自己的过去，他在对于诗歌的曲解中不断地去牵强附会，拉扯出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并建立了一个恐怖的赞巴拉王国，把自己幻想成这个王国的末代国王查尔斯，还虚构了自己的父母和历史，并不断地赞扬自己的丰功伟绩，描述自己的种种遭遇，包括派系斗争，以及他遭遇危险后出逃、伪装身份等。在自己假托这首诗创造出来的东西里，金波特找寻着他生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