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品读】为何万敏《凉山纪》作序:唯身与心均至处方为人迹( 二 )


何万敏认为:“沿着古道一路走来,我把注意力放在一个个举足轻重、又颇为有趣的的‘点’上,只不过文字中表述的‘点’并非单个数字的实指。借用历史学家许倬云的眼界,汉朝‘开发西南地区有一个特殊现象,就是行政单位叫作‘道’。道是一条直线,不是一个点,也不是一个面。从一条线,慢慢扩张,然后成为一个面,建立一个行政单位……汉帝国的扩充,是线状的扩充,线的扩充能够掌握一定的面时,才在那个地区建立郡县’。尽管横断山东缘的群山叠嶂、江河湍急,形成重重阻隔,对外界事物的好奇一直是推动人类持续寻路与探索的原动力。只要你有过在连绵的山峦或者无垠的旷野目睹道路网络般的延伸,你就会对此深信无疑。”
在我看来,这是构成《凉山纪》一个非常重要的方法论。道路如线,草灰蛇线,伏延千里,何万敏追踪历史中的人迹,他的足迹与历史之道合辙、合股而绞缠,由此托举起扎实、丰满、感人、绵延的叙事。当叙事之道在他手中盘聚为一体,这就像彝族村寨里的多锭纺车“罗噜颇”一样。所以说,何万敏的《凉山纪》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以凉山为核心的锦匣叙事。
何万敏的历史视野与学术视野是非常开阔的。他注意到,早在1944年,著名学者林耀华在成都燕京大学校园完成了10万字的人类学实地考察报告《凉山夷家》,为民族志的写作提供了绝佳范例。有鉴于此,他在多年前重走“洛克之路”时,以及他逆着金沙江水由北向南经过雷波、金阳、布拖到宁南等县,追寻即将消失的手工榨糖和人工溜索(这也是古蜀“笮”桥的遗存)。
他在美姑县一个叫依洛拉达的地方,深入彝族聚居地,细心品尝彝族年的坨坨肉和泡水酒,以及仍处寒冬中的春节他们如何建筑新房;他连续五次登上螺髻山、两次登上小相岭、四次进入甘洛大渡河峡谷、十几次在泸沽湖畔踯躅……他非常注意百年之前的季候、山河、道路、驿站、植被、风俗与现在的对应关系,并从中寻找出那些失落的事体,由此凸显了那个时空不再的事体的珍贵意义。
优秀的的非虚构写作一定不可能是宏大叙事,一定不可能是那种一心构建“历史体系”的蹈空之论。历史一直就蛰伏在大地上,历史与大众的生活血肉相连。而一些作家非要把历史像对待古希腊大神安泰那样,高举在高空,这形同扼杀……作家祝勇曾经这样对我坦承:“其实历史是‘看’不见的,某种程度上讲历史也是‘写’出来的。历史可能只为现实留下了一个地名,一个渡口,一条山道,一个让人费解的山间空地……尽力打捞藏匿于其中的秘密,就是复活一段鲜活的历史。”
何万敏说:“历史在我们的目光所能看到的范围之内,几乎就是那么几样东西:日、月、云、雨、山、水,土、石,草、木……”《凉山纪》里出现了很多凉山区域里的风物,纳须弥于芥子,藏日月于壶中,风物更蕴藏着一时一地民众的哀伤与眼泪。这恰恰是何万敏笔下“历史微观写作”的渊源与来历,也是他俯身大地精雕细刻草木虫鱼的文学结果。
何万敏的非虚构写作所彰显的价值尺度,是真实、自由、独立人格等等特质,它着眼的文本价值在于让一切事实进入熔炉,炼就出文学的纯铁。一言以蔽之,这样的非虚构写作正是反虚伪的真文学。
面对过往,当代人往往以严苛的冷峻之眼待之,还中气十足地自命为理性与中立。但陈寅恪先生却高扬“同情”的放大镜,他认为历史研究对于前人的种种情境与心态,必须抱有一份“同情之了解”,这也是钱穆所言的“温情与敬意”。以此观之,《凉山纪》体现出来的对这片土地饱含深情的氤氲,总是在字里行间萦萦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