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师大历史学院副教授徐畅:王建的经历折射了唐代京畿区域的社会特质( 二 )


细究此句的结构 , 牵涉出唐人诗文中常见的“长安”与“日”的比喻 , 如刘禹锡《谪居悼往》之二描述贬谪长沙卑湿之地的心境“郁郁何郁郁 , 长安远于日” , 权德舆《惠昭皇太子挽歌词二首》曰“天归京兆新 , 日与长安远”等 。 再究用典 , 又牵涉出永嘉之乱、司马氏南渡后 , 围绕晋元帝与其太子(后之晋明帝)之间发生的一段对话 , 《世说新语·夙惠第十二》记:
晋明帝数岁 , 坐元帝膝上 , 有人从长安来 , 元帝问洛下消息 , 潸然流涕 。 明帝问何以致泣 , 具以东渡意告之 。 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 。 不闻人从日边来 , 居然可知 。 ”元帝异之 。 明日 , 集群臣宴会 , 告以此意 , 更重问之 。 乃答曰:“日近 。 ”元帝失色 , 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 , 不见长安 。 ”
与王敦、王导共天下 , 偏安江左的司马睿 , 对晋王室重振基业 , 还于长安、洛下旧都的前景盘桓未卜 , 借用孔子对两小儿日初、中远近之问 , 以日与长安之远近 , 询诸膝上爱子 。 幼童之明帝初以常识断之 , 次日群臣宴集时 , 又改口“举目见日 , 不见长安” , 可以说敏锐捕捉到了其父及南渡衣冠对北方故土的怀念 。 后世由此衍生出“日近长安远”的典故 , 用以比喻帝京遥远 , 虽向往而不可至 , 寓指功名难遂 。
明了此典基础上 , 再玩味王建此诗之旨趣 , 至少包含两个层面 。 一方面 , 承认其为官的昭应“喜得近京城” , 近在春明门外(长安城东出的重要城门) , 即长安近 。 另一方面 , 强调以昭应为代表的近畿与长安的区隔 , 即长安似近实远;所谓区隔 , 于诗人而言 , 主要是仕宦层面的 , 虽然赤县佐官的理想迁出官是侍御史、郎官等京官 , 但回转入京 , 有相当的难度 , 需要特殊契机 。 王建本人沉沦昭应县多年 , 自然慨叹“升天却易到城难”;但他的仕途旋即出现了转机 , 元和十二年底 , 得授太府丞(从六品上);当“谢恩身入凤凰城” , 再入长安时 , 这位新任京官 , 应亦跻身于高颂皇恩近的朝臣队伍中了 。
王建的昭应—长安经历只是唐人长安城、乡生活经历的一个剪影 , 却折射了京畿区域的社会特质——近长安 。 与外州县相比 , 这种“近” , 首先是道里(地理距离)的近 , 王建所在之昭应为长安东出近县;而京兆府所属诸县中较偏远的盩厔 , 到长安亦不过一百余唐里 , 依照唐人行程 , 快马一日可至;畿内则以距京师五百里为限 。 政治距离的近 , 也是京畿的突出特点 , 最高统治者及其侧近者阶层因执行相关礼仪与事务 , 频繁踏足畿内 , 甚至对畿县、乡、村实行直达式指导 , 而民众有更多的机会接触高层政治人物 , 将下情迅速上达 , 这里“天高皇帝近” 。
对于王建、辅恒这样的仕宦求取者而言 , 京畿的魅力更在于功名近而易得 , 长安是“凤凰城” , 是“名利地”;如果不能直跨帝京 , 选择先寄居畿县、乡、村 , 在此探求长安官场态势 , 把握政治机遇 , 寻求多元化的晋身渠道 , 实为唐人屡试不爽的“终南捷径” 。
本书虽然提倡走出长安 , 关注近畿乡村区域的聚落地理与社会形态 , 自视为长安学的“另类”作品 , 但并不赞成“去长安化” 。 京畿乡村最近长安 , 与长安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风习等层面阴晴相依 , 不应在京华烟云之外 。 从事京畿地域史的研究 , 不能离开帝国核心区的特质来孤立地看长安繁华 , 更不能刻意回避长安以及京畿近长安的特质;这种辩证性 , 是本书展开研究的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