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商州》中写他看到一根像琵琶的老榆木树根 , 尽管太大太沉 , 还是喜欢得了不得 。 但是 , 他写这句话时 , 不写“喜欢”二字 , 而是说:“就将在村子里所买的一袋红薯扔掉 , 把这琵琶带回来了 。 ”
他们都有意识地避免了“喜欢”这个抽象的词 , 一人用了个比喻 , 一人用了个动作 , 便都将看不见的“喜欢”那种心情 , 变得看得见 , 摸得着了 , 便也都避免了如何如何“喜欢”的形容词的泛滥 。
写好一句话 , 确实不容易 , 要不老杜也不会这样感叹:为人性僻耽佳句 , 语不惊人死不休!好的作家 , 无不会有这样的感叹 , 甚至这样的梦想 , 努力让自己写好一句话 , 写得不同凡响 , 与众不同 。
记得多年前读余华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 , 其中写主人公的父亲 , 写了这样的一句话:“浑浊的眼泪让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胡哨 。 ”用的是蝴蝶的比喻 。 在写一条叫做“鲁鲁”的狗的一句话 , 也是用了蝴蝶的比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了鲁鲁的声音 。 那种清脆得能让我联想到少女头上鲜艳的蝴蝶结的声音 。 ”
余华如此钟情蝴蝶 , 两次借用了它 , 都非常新奇大胆 , 很吸引人 。 把脸比作蝴蝶 , 把声音比作蝴蝶结 ,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比喻 , 这样的形容 。 试想一下 , 如果把这两句话写成这样:“浑浊的眼泪挂在父亲脸上 。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了鲁鲁的声音 , 那么清脆 。 ”一下子 , 将描写变成了陈述 , 去掉了蝴蝶生动的比喻和通感 , 句子自然就干瘪无味了 。 就好像汽水里去掉了二氧化碳所形成的气泡 , 就和一般的甜水没有什么区别了 。
这样的一句话 , 让我想起布罗茨基 , 他形容英国诗人奥登家的厨房 , 只是写了一句简单的话:“很大 , 摆满了装着香料的细颈玻璃瓶 , 真正的厨房图书馆 。 ”
他形容地平线 , 是一句更为简单的话:“这样的地平线 , 象征着无穷的象形文字 。 ”
厨房和图书馆 , 地平线和象形文字 , 同脸与声音和蝴蝶一样 , 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 他却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 像两组完全不同的蒙太奇画面拼贴在一起 , 达到了奇异的效果 , 充满诡谲的想象 , 而不只是会说摆满厨房里的那些调味瓶 , 整齐排列成阵;遥远的地平线 , 和天边相连的地平线 , 这样写实的厨房和地平线 。 后者 , 属于照相;前者 , 属于文学 。
也想起汪曾祺写井水浸过后的西瓜的凉:“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 , 下午剖食 , 一刀下去 , 喀嚓有声 , 凉气四溢 , 连眼睛都是凉的 。 ”还有诗人于坚写甘薯的甜:“这盆甘薯真甜……甜得像火焰一样升起来 。 ”另一位诗人徐芳写街灯的暗淡:“像坛子里腌得过久的咸菜 。 ”
汪曾祺是把凉的方向引向眼睛 , 于坚是把甜的方向引向火焰 , 徐芳是把暗淡的方向引向咸菜 。 都不是我们习惯的方向 。 我们习惯的方向 , 是凉得透心(是心) , 是甜得如蜜(是蜜) , 是暗淡得模糊或朦胧(是视觉) 。 不同寻常的想象 , 才能够有生动奇特的句子出现 , 这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 。
我还想起读诗人闻一多写过的一首《梦者》:
假如那绿晶晶的鬼火 ,
是墓中人的
梦里迸出的星光 ,
那我也不怕死了 。
其实也是一句话:“鬼火是墓中人梦里迸出的星光” 。 同样 , 鬼火—梦—星光 , 三者不挨不靠 , 拼贴在这里 , 营造出一种奇异的效果 , 将阴森森的鬼火写得人间味儿浓郁 , 方才让我们感到这样温暖照人 。
汪曾祺先生曾经这样说:“语言像树 , 枝干内部汁液流转 , 一枝摇 , 百枝摇 。 语言像水 , 是不能切割的 , 一篇作品的语言 , 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 ”他说得非常有道理 , 而且很生动 。 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 是由一个个句子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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