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壮!长江之神 | 在梦魇的冰面上战战兢兢地行走( 二 )


这种“叠拼”在小说中最直观的体现,便是“现实”与“幻境”的空间重叠。与《指环王》《冰与火之歌》《哈利·波特》等经典作品“重新创造一片大陆”的策略不同,《长江之神》把背景设置在一座真实的城市:长江边的水运重镇宜昌。蛇从革极为细腻地书写了“老宜昌”的“江边生态”:棚户区的景观结构、码头生活的人情世态、计划经济时代的集体生活痕迹(子弟学校、单位宿舍筒子楼等等)……并且一直将笔触延伸到以上事物在全新时代背景下的命运转轨:野蛮生长的码头生活世界,逐步被现代都市秩序所收编、规划、整理。“老码头”和“新宜昌”之间的对照书写,关联着小说人物的成长故事,其中某些局部若加以整合改写,甚至有可能另作成纯文学短篇小说。然而,也正是在这些真实的空间经验之下,小说忽然“另揭一层”,撕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幽冥世界”:
“我眼前的白雾瞬间散去,世界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熟悉的城市已经消失了,一切都面目全非。胜利二路本该是连绵一片的高大的临江建筑,包围着古老的民宅街道。这些都没有了。取代高层建筑的都是阴气森森的塔林。”
小说高潮部分,主人公在清醒(没有失去主体理性)的状态里,再次进入了“幽冥世界”。透过他的眼睛,两个世界彻底对应重叠了起来:
“九码头的位置是一片塔林和那个巨大的金字塔。我走过胜利二路——九码头的边缘地带。深不见底的沟壑出现在我的面前,沟壑之下,血水翻滚。”“所有的建筑都不伦不类,勉强保留着真实世界里的形状……沉闷的钟声响起,我意识到这是电力大楼楼顶的大钟发出的声响。我回头看去,稍远一点儿的电力大楼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刻漏。”“靠北边山坡的建筑就是老火车站,一辆老式的蒸汽火车正缓缓出站。无数水怪都拥挤在火车上……”
真实世界同所谓的“幽冥世界”之间,出现了奇特的“对位+错位”关系:两个世界像两张被水浸泡、紧紧相贴的纸画一样,其景观在彼此洇渗中相互重叠。这是小说令人印象深刻的创意模式。“空间的交叠”之下,当然也包括了“时间的交叠”:在“幽冥世界”里,长江乃是沿着它已然废弃的古道流淌;主人公和他的伙伴们,则相应面对着“历史身世”与“当下身份”间的冲突和债务。甚至所谓的“水怪”,也有其民俗学(如“江童”“化生子”等来自民间历史传说的概念)甚至人类学层面(小说虚构了一个人类进化历史中的特殊支系“巫山人”)的解释——它涉及到对我们自身历史的“重新想象”和“重新讲述”冲动。
也正是在这种交叠、错位之中,《长江之神》完成了其克苏鲁风格的本土化过程:具有西方基因的想象力模式(巨物恐惧、地下空间和邪恶神灵等,或可参照《异形》《加勒比海盗》《魔兽世界》等影视或游戏作品),同中国古典的、民间的大量文化符号杂糅在了一起。巫医、符箓、算命者、民间庙宇、“因果报应”思维甚至民间饮食习惯(在小说里,火锅里的“暗黑食材”是区分“人”与“水怪”的标志之一)……进而,许多具有近现代历史特色的景观和典故,也被纳入其中:废弃的防空洞、传教士遗留的隐秘教堂、开发大潮留下的烂尾楼,都成为了连通“两个世界”的空间装置——显然,它们是很“亲切”、很“地方”、很“中国经验”化的。
因此我想,不同的读者,大概能够根据自己的“兴趣点”,在《长江之神》里找到自己的“兴奋源”:它可以是“克苏鲁风”宏伟惊悚的想象画面,可以是对神秘主义民俗文化的演绎挖掘,可以是对底层市民生活的细致书写,也可以是从精神分析视角切入的个体内心解剖(小说最后,身世复杂的主人公是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向一位“物理学家”重述“水怪”的故事,这显然给小说留下了多解的、开放性的、类似《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自主阐释空间)。作为一个与现实高度杂糅的幻想故事、一部把元素叠拼重组的类型小说,《长江之神·化生》本身也是在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行走:在“类型”与“严肃”之间、在“狂想”与“深沉”之间,仅仅隔着长江封冻的冰面;冰面上下,两张面容、两副表情,在实体与虚像间相似又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