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忭!君莫猜,墨色淋漓雨拨开——徐渭的艺术人生( 三 )


所以,大写意终归还是要写出来,而不是描出来,做出来。“写”才是中国绘画笔墨审美的基础。舍此就谈不上中国画。“中国画至今能守恒不替,在发展前进中仍保存着国画的本体特色,那么重‘写’应该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陈玉圃《山水画理》)“写”就是泻,引申为散。蔡邕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其实就是强调作为审美意义的“写”的作用。所以,徐渭以率真之情,纵横笔墨,舍形而悦影,故其笔下情怀若江河自然泛滥,溢出笔端,绝不奇怪。大多数人视之为奇,乃至以“无一不奇”来形容徐渭文字书画,这是习气作怪。人因为习惯了雾霾,会视晴空万里为咄咄怪事。比如,很多人想学大写意,以为信手涂抹,怪叫连连,饮酒长歌,高喊时不我与,就算是徐渭第二,类似于新水墨实验等等,看似艺术感十足,其实忸怩做作,令人作呕。徐渭说这类人是“鸟人”,他说:“鸟有学人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当然,他说的很含蓄,不像我总结得这么刻薄,毕竟他是大才子,我没办法说得更好,只能简而化之了。徐渭知道了,最多说我是个不解徐渭之深,爱吹毛求疵的苛刻之徒而已。
文学家袁宏道是徐渭的隔代知己,他没有苛刻之徒的浅薄,写了一篇《徐文长传》,算是为徐渭身后之名开了一个好头。可惜他注重的还是“奇”。虽然徐渭的才华横溢,锋芒毕露,文字书画无一不奇,作为性灵说的推崇者,袁宏道从这个角度肯定徐渭、推崇徐渭的文艺成就,并不奇怪,但是,作为文化爱好者,我们应该有一个大原则:好奇务新,不惟诗之病,亦文之病、人之病。故孔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也。”(《论语·里仁篇》)我们评价一个人,往往更能从其过失处得其本来面目。比如宋徽宗,我们若只观其艺术,则不失一浪漫情怀的才子,然而他却是皇帝,他的过失令天下生灵涂炭,斯文丧尽。后人罔顾其失,而赞美其绘画天赋,其愚顽不明,真是可悯可叹。又如阮元,作为藏书大家,兴建许多藏书楼,于金石书画亦多有贡献,若仅于此,则不失一儒家风流人物。然其为两广总督期间,外夷欺凌,阮氏懦弱无能,退避让利,为费正清辈有所不齿(费正清《中国:传承与变迁》)。我们当然承认写作或者画画都离不开真性情,甚至也认为真性情是艺术发轫的起点。徐渭说:“人生坠地,便为情使。”又说:“古人之诗本乎情。”但无论真性情如何借助艺术形式得到多大程度的表现,文艺作品本身的价值观还是要“一归于正”的。若能“一归于正,复得其大矣!”(徐渭《答许口北》)
张元忭!君莫猜,墨色淋漓雨拨开——徐渭的艺术人生
文章插图

墨竹图明 徐渭纸本墨笔美国华盛顿博物馆藏
此徐渭得意之作,用笔如飞如动,墨法淹润自然,得挟风带雨之势,世所谓“一笔画”者即此也。图右贴边自题曰“枝枝叶叶自成排,嫩嫩枯枯向上裁。信手扫来非着意,是晴是雨恁人猜。”此诗意境可与云林“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是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为麻、为芦,仆不能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的观点参看。
也就是说,真性情固然可以在艺术领域将画家的才华展现无遗,但现实不可以绝对理想化,最终还是要归于正道才是至理。总是有许多的羁绊让人生更加丰富多彩,甚至,恰恰因为这些羁绊让我们的人性更加圆融无碍。韩退之有诗曰:“我宁屈曲自世间,安能随汝巢神仙。”艺术终究要为生活服务,若果真形而上至现实之上,往往就会失去价值和意义。所以,韩愈宁可在世间摸爬滚打,也不肯谄媚神仙,面对人生中的种种不幸,却依旧对世间充满眷恋和爱意。义之所在,虽万死不辞。韩愈为文处世,何尝不是大才华,真性情!因此,我们是否可以说,徐渭的了不起,就在于他总是跌倒之后,还能爬起来,爬起来之后还能充满激情地去奋斗,去拼搏。要不,一个既老且穷的书生,一无所有,还能跑到边塞宣化府去做文书?归根结底,就是不死心,他是真心想做出点画家之外的功绩来,但终究还是止于一个画家。真情付出,得到的却不是自己所期望得到的,这大概就是徐渭一生的悲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