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亮|新现场|徐晨亮:小镇之心与大海之身,相互对称( 二 )


在晚近数十年不同领域学者持续的挖掘与重读中 , 弗洛伊德《哀悼与忧郁》原作字里行间的缝隙被不断扩大 , 乃至翻转 , 忧郁不再被视为病态 , 也不等同于感伤怀旧 , 过去的“幽灵”徘徊不去 , 反而看作忧郁包含的一种潜能:保持敞开状态、主动与过去发生关系——“哀悼里面的过去是业已解决的、完成了的、死亡的;而在忧郁中 , 过去则是一直存活到现在的 。 ”(伍德尧、大卫·卡赞坚《哀悼残存》)这样的说法也为理解林森创作脉络提供了另一条线索 。 《小镇》系列与《关关雎鸠》中 , 他的同代人在喧嚣躁动中匆忙成长 , 古老的小镇则在时代飓风席卷下走向衰败 , 从两条主线的交叠部分 , 可以辨认出一个被重新叙述的“90年代” 。 在林森后来的小说里 , 瑞溪镇并未像《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一样从地图上被抹去 , 而是同尚未真正完结的“90年代”一样 , 萦绕不去 , 依旧以不同方式“活”在情节远景和人物前史之中 , 他的书写由此也具有了超越地域的意义 。 近年有批评家将林森纳入“新南方写作”的谱系之中 , 相关解读无疑富有启发性 , 尤其是提示我们同为热带岛屿的海南与黄锦树等马华作家的“南方”之间寻找关联 。 不过在我看来 , 若改变一下视角 , 将林森立足海南的书写与远在东北的班宇等同代作家对读 , 或许也可找到呼应之处 , 他们都试图从自身经验中找到昨日世界残存于当下的影子或幽灵 , 不肯接受死亡、与过去告别 , 也不肯让精神的伤口愈合 , 使得小说中回响着某种“讲述者的忧郁” 。
《关关雎鸠》一开头被浓墨重彩书写的“军坡节” , 是海南特有的民间节庆 , 为纪念女英雄冼夫人 , 要模仿古人集军、阅军、出军的场景列队游行 , 还有神灵附身的“公童”表演过火山、爬刀梯、铁杖穿腮 。 在林森迄今为止的创作中 , 古老仪式、神秘力量与当下时空的碰撞 , 被反复书写 , 几乎成为某种个人化的标识 。 掷杯、问卜、降童 , 禳灾、安魂、祭海充满仪式感的程序 , 对此类地方性知识与民间信仰仪轨的兴趣 , 也与他的成长背景有关 。 他不止一次提到 , 神明祖先曾是海南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书写的并非演示民俗文化的标本或展现地域色彩的风景 , 而是推动情节发展的要素 , 常常关联着人物内心盘旋的风暴与社会历史演进的潜流 。 瑞溪镇因迷信被停办前的最后一次“军坡节”上 , “起童”以失败告终 , 神迹从此再也没有降临 。 即便多年之后 , 当地曾试图重启这项节庆 , 但其背后神迹与人间、社群与个体、历史与当下相贯通的整体性秩序及其神秘的治愈力量 , 已彻底断裂、消散 , 如同小镇被历史飓风席卷的过程一样 , 不可逆转 。 在202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岛》中 , 主人公老家的渔村有千年历史 , 它的未来却被“一张规划图抢走 , 这里将诞生一座梦幻之城” 。 定居于此的村民面临两难抉择 , 是用肉身抵抗挖掘机的前行 , 还是屈服于方方面面压力 , 在拆迁协议上签字 。 村中灵魂人物“我”的伯父 , 给出了另一种解决方案:不合时节的锣声、鼓声深夜在村庙响起 , 召集村民共同见证一场伏波将军神像面前的掷杯仪式 , 他要请出神明替大家做出选择 。 将一切连根拔起的飓风 , 顺时间之流而下 , 一刻未曾消歇 , 已被抽去地基与内核、徒留空壳的古老仪式 , 再次举行 , 更像是一次无望的抵抗 。
然而 , 飓风席卷后的人们并未停止祈求某种隐秘力量的庇护、开导与安抚 , 因为老潘的后代 , 曾经怀着侠客梦、幻想“背上竹剑去龙塘”的少年 , 寄居破败城中村、“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的青年 , 步入成人世界后 , 依然会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幻象、气味与梦魇缠住 。 在中篇小说《海风今岁寒》中 , 昔日的“浪子”青衣如今生计无忧 , 却常常魂不守舍 , 因为他总是梦到当年打掉的婴孩在密林中哭喊 , 为此他和友人小猫专程前去寻求神秘烧陶人老林的救助 , 据说老林能为那些尚未出生便死去的孩子烧制陶器 , 举行某种仪式后 , 将陶器砸碎掩埋 , 可安抚不安的灵魂 。 在小猫眼中 , 那个身形矮小、衣装破旧、皱纹如刀刻、目光有杀气的匠人 , 身上笼罩着一种孤僻又神秘的气息 , 虽有足以换取声名财富的惊人手艺 , 却选择远离人群 , 独自住在破旧棚子里 , 就像古龙小说里自我放逐的浪子 , “这不能不让我想到这个老林 , 也是一个满腹心事的失意者 , 不然他怎么会在荒草间 , 和泥巴玩了一辈子?”“军坡节”上几乎令人陷入癫狂的沸腾气息与老林孤独的身影 , 对比如此鲜明 。 当传承久远的整体性秩序崩塌之后 , 神迹不再降临于众人聚集之处 , 如何唤醒生命内部混沌又奔突不止的隐秘能量 , 让蝼蚁般的凡人与浩大的天地有所交接呼应 , 成为孤独个体需要面对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