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亮|新现场|徐晨亮:小镇之心与大海之身,相互对称( 三 )


《海风今岁寒》的结尾 , 小猫开始怀疑:也许老林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而小说《岛》之中独居荒岛四十多年的吴志山 , 却有真实存在的原型 。 林森在写作这部长篇之前 , 便见过本人 , 还曾登上现实中的火牌岛 , 看过岛上那破败的房屋 。 同是满腹心事、自我放逐之人 , 老林只是离群索居的孤僻 , 吴志山已接近极致的孤绝 , 与孤岛合二为一 , 成为“活在人间的死人” , 一只孤魂野鬼 。 关于这个林森酝酿多年、希望写出的“最边缘也最中心、最独特又最具普遍性”的故事 , 他本人与诸多评论都有深入内里的阐释 。 而以我的理解 , 小说内部似乎包含了来自倾听故事者“我”与“守岛老人”吴志山两种略有差异的声音 。 具有“浪子”气质、渴望找到逃离出口的“我” , 倾听吴志山讲述的四十年孤岛生活 , “像是一个大硬盘”贪婪地备份了一个超级大文件 , 要留待夜深人静之时滑动鼠标翻阅 , 在他眼中“寂静得只有一个人的岛 , 美得一切都很虚幻” 。 然而在吴志山那里 , “孤独”并非一种可以复制的、平滑均质的数据 , 而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具体实在的身体经验 。 我更感兴趣他讲述中与时光缓慢“摩擦”的部分 , 那是身体感官刻录下的晨昏交替、寒暑轮转 , 饥饿、焦渴与欣快 , 那也是胼手胝足的劳作 , 搭建屋舍、垒砌鱼塘 , 一次次损毁后的重建 。 如果借用小说中伯父那条线索的关键词来形容 , 吴志山并非是用语言 , 而是用身体来“创世” 。
在《岛》临近结尾的段落 , 吴志山一遍遍潜入水中 , 寻找大海深处紧闭的生死之门 , 他想象推开此门 , 便可打开另一个世界 。 而林森最新发表的中篇小说《唯水年轻》里 , 那位水下摄影师潜入深海 , 发现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 通向的正是自己熟悉的岸上世界 。 《唯水年轻》与此前发表的《海里岸上》 , 不仅是在地理空间的意义上拓展了林森个人写作的版图 , 也以潜在方式回应了他之前的作品 。 与当代文学已有的海洋书写相比 , 这两部小说很大程度上卸下了那些浪漫的想象与过载的象征 。 林森笔下的大海 , 令人恐惧又充满诱惑 , 广阔壮美又艳异迷人 , 狂暴危险又给人温暖 , 而这些复杂的感受都是借由感官体验与讨海人的现实生计加以呈现的 。 在林森那里 , 大海已不是遥望的风景 , 而是被赋予了血肉的“具身之海” , 有了身体的大海 , 自然也会沾染人间烟火、喜怒哀乐 , 与岸边的生活世界彼此交织 , 同样经受着时光的磨损与重塑 。 在海里、岸上的对称关系里 , 曾困扰老潘、青衣、老林、吴志山等人的问题 , 也翻转出新的意义 。
林森自称“无法北移的植物 , 只能被海岛的土壤所滋养 , 只能在海岛潮湿的空气里呼吸” , 他的作品里当然有特定环境“土壤”与“空气”的烙印 , 而他同时兼具《天涯》杂志编辑的身份 。 这份以“天有际 , 思无涯”为宣传口号的杂志 , 数十年来深度介入时代风云的观察思考 , 将触角延伸至文学的周边领域 , 无疑也给予他潜移默化的影响 。 从林森担任主编后的种种策划 , 如“2010-2019:我和我的十年”“直播与数字生活”“后疫情时代的生活”及“未世”科幻小辑、“岛屿写作”小辑 , 可以观察到对《天涯》传统的继承与延伸 , 作为文学编辑 , 他关于文学的理解从未局限于孤岛 , 而是朝向浩瀚之域 。 不过 , 所有抽象的理念最终仍要从空中落地 。 他在一次文学编辑奖的感言中特别提到 , 要“返回书桌前 , 返回跟一期刊物、一个专辑、一篇文章、一个段落、一行句子、一个词语、一个标点的共处、摩擦和较劲之中” , “这样的付出 , 是有意义的” 。 这样的表达 , 或许也与他从新锐作家走向中年的“具身认知” , 形成了一种对称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