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 , 这是必须的 。
我没有忘记 , 我第一次读博尔赫斯小说的时间是1987年春天 , 在南京鲁羊家里 。 当时鲁羊还不叫鲁羊 , 也不像现在的鲁羊 , 可以尽管待在家里 , 除了少有的几堂课的时光 。 那时候他在出版社谋生 , 单位像根绳子一样拴着他 。 这天 , 单位又把他牵走了 。 也许怕我一个人在家太无聊 , 出门前 , 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世界文学》(不是当月的) , 建议我看看福特的两篇小说 。 我看了 , 但福特的僧尼一般冷静又干净的语言没有叫我喜欢 , 于是就顺便看了另外几个栏目 , 其中有个“拉美文学”专栏 , 是王央乐先生翻译的一组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 , 有《交叉小径的花园》《马别图书馆》《沙之书》和《另一个我》等四个短篇 。
当时我对博尔赫斯一无所知 , 所以开初的阅读是漫不经心的 , 似乎只是想往目中塞点什么 , 以打发独自客居他屋的无聊 。 但没看完一页 , 我就感到了震惊 , 感到了它的珍贵和神奇 , 心血像漂泊者刚眺见陆岸一样激动起来 。 哈哈 , 天晓得那天下午我有多么辛苦又兴奋!我很快就得出结论 , 捧在我手上的不是一个作品或作家 , 而是一个神秘又精致 , 遥远又真切的世界 。 这个世界是水做的 , 但又是火做的 , 因而也是无限的、复杂的 , 它由一切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事物交织而成 , 而我仿佛就是交织的网中的一个点、一根线、一眼孔 。 阅读中 , 我不止一次地深深感到 , 我被这个框在黑框框里的陌生人扯进了一个无限神秘怪诞的 , 充满虚幻又不乏真实的 , 既像地狱又像天堂的迷宫中 。 奇怪的是 , 出现了那么多我心灵之外的东西 , 它们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迷失 , 可我却并不感到应有的慌乱和害怕 , 而是感觉像回到了一个宝贵的记忆里 , 回到了我久久寻觅的一个朋友身边 。
什么叫难忘的经历?这个下午就是我阅读人生中的一次难忘的经历 , 它全然改变了我对文学的认识 , 甚至改变了我人生的道路 。
如果说迷醉、感动我一个下午不是件太难之事 , 那么要彻底迷醉、感动我 , 让这种迷醉和感动一个白天一个夜晚 , 又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地流动起来 , 像某种传说里的经典爱情一样 , 这肯定是困难又困难的 , “要比用沙子搓一根绳子还要难” , “需要悟透所有高级和低级的谜” 。 现在看博尔赫斯就是这样一个人 , 一个悟透了所有高级和低级的谜的人 , 他把我心灵的无数个白天和夜晚都以一种感动、迷醉的方式固定下来 , 流动起来 。 他甚至改变了我的形象 , 不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什么主义者 , 而是一个懂得了天高地厚的拜倒者 。 我敢说 , 我身边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名作家也不乏这种感受和变化 , 只不过他们更喜欢在私下说而已 。 迄今为止 , 我只看到过一个人对博尔赫斯的作品提出责难 , 他是这样说的:
“我不太喜欢博尔赫斯写的东西……他不是思想家 , 他是利用哲学问题作为文学素材创作的作家……他的作品只是一些片断 , 一些草稿 , 一些轮廊 , 一些小说构思的笔记和几行诗……在他写成的小说中 , 我比较喜欢的是《南方》《乌尔里卡》和《沙之书》……”
意思是说 , 除此之外 , 他就谈不上喜欢了 。
是谁在这么大放厥词?
是他 , 博尔赫斯自己!
这说明了两个问题:一、除了博尔赫斯自己 , 没有人可以站到他的作品上去指手画脚;二、博尔赫斯也许很想看到一个对他作品发难的人 , 因为实在没有 , 他只好把自己请出来了 。
想想 , 我们的作家是怎么惧怕人家对他作品的批评 , 甚至不惜挖空心思去组织一些吹捧的好言好语 。 这说明什么?不说明我们真成为了博尔赫斯 , 只说明我们太远离了博尔赫斯 , 远离了真正的文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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