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名家丨麦家:人生的中途( 五 )


“多少钱?”
“二块 。 ”
“二块?”
“是 , 两元 , 不讲价 。 ”
小书贩的口气里有一种坚决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
我被这廉价惊呆了 , 掏钱的手静止下来 。 这感觉和你有时被某个意想不到的高价吓着是一样的 。 书贩子也一定以为我是被“吓着”了 , 及时给我腾出余地:“这样吧 , 一块五 , 不说了 。 ”我又愣了一下 , 但马上清醒过来 , 并迅速付了钱 , 拔腿就走 , 唯恐这是个错误 , 别人要反悔似的 。 “愉快”在暂时的一分钟之内频繁地拍打我 , 我没有理由不愉快 。 我哼着小曲回了家 , 愉快也跟着我回了家 , 并伴着我度过了整个白天 。 到了晚上 , 愉快仍然没有完全消失 , 我高高兴兴地沐了浴 , 坐下来 , 开始拜读我向往已久的爱德华·纽顿的书 。
“一个男人 , 或者一个女人 , 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 , 其次是一本书 , 它使人抓住秘密的核心……”
我的心灵又感到了那种类似肉体被一只纤纤之手触碰的愉快 , 这种愉快在我目光的牵引下不断长大、盈满 , 很快覆盖了我白天购书所得到的愉快 。 这很正常 , 毕竟那是一种没有交流(因而不流动)的愉快 , 是僵死的愉快 , 不会长大 , 只会消耗 。 爱德华·纽顿给我的愉快像手和手握在了一起 , 榫头和榫眼咬紧了牙关 , 并由此达到贯通 , 心和心相互映照 。 这种愉快像火焰 , 会燃烧 , 又像水滴 , 会汇聚、流动 , 长大 。 但是 , 这种愉快愈是在我内心盈满的同时 , 我心中愈是有种愤懑在堆积 。 这也就是说 , 在我通过阅读愈来愈领略、肯定爱德华·纽顿这个作家、这本书的魅力和价值的同时 , 我心中却愈是有了一种不满和愤怒 。 为什么?因为我想到这本书在到我手之前 , 曾是那么被人奚落 , 混杂在一群轻佻的货色中 , 失魄、廉价、贱卖 , 就像一个老鸨 。
一个作家最大的幸福和骄傲莫过看到他的作品被人崇敬地捧读 , 这一点我做到了 , 我仿佛看见爱德华·纽顿在幸福地微笑 。 但同时我又看见爱德华·纽顿因为气愤扭曲的面容 , 因为他的书在被人像处理死人衣服一样地沿街贱卖 。 一个作家最深刻的痛苦和气愤莫过于此——看不到读者对他作品应有的爱惜和保护 。 像这样一本蘸着作家心血写就的书 , 竟然被无知地摊在地上廉价叫卖 , 这本身已对作家构成了不可饶恕的伤害 , 而我居然还为便宜了几块钱而沾沾自喜 。 一想到我白天愚蠢又明确的“愉快” , 我心中就充满对自己的责骂 。 是的 , 这件事首先要骂的是我自己 。 我无法去指责别人 , 但可以指责自己 。 正因为无法指责别人 , 对自己的指责就变得更加凶恶、无情 , 似乎这样可以弥补对别人无法实现的指责 。 那天晚上 , 我被无休无止的自责一直纠缠到梦中 。 在梦中 , 我依然听到一个对我严厉指责的声音 。 我对自己的指责是如此深刻、勇敢 , 使我对爱德华·纽顿的愧疚多少变得有点宽松 。
但是 , 这显然还不够 。 当我从梦中醒来 , 看到那本被我用一支烟钱买来的书 , 我的心中依然欠欠不安 , 仿佛瞧见了爱德华·纽顿蔑视的目光 。 我对自己说:看来 , 你必须要有实际的行动才能弥补你不经意犯下的错误 。 于是 , 这天午休时间 , 我又跑去二环路 , 找到了那个地摊 , 买了第二本《聚书的乐趣》 。 这次 , 我没有问价钱 , 而是“很老道”地往封底看了看书本来的定价 , 照价付了钱 。 我明显感到书贩子那份包藏不住的窃喜 , 心里只是想 , 但愿我的“愚蠢”能让这书贩子多少认识到一点这本书的价值和对它的好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