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黄|包筠雅谈功过格与道德的量化( 三 )


我没有看到过关于政府审查或销毁功过格的记录 。 当然有不少批评功过格的人 , 但功过格并不是带有造反性质的文本 。 尽管袁黄鼓励利用功过格跻身社会上层 , 但功过格本质还是劝人向善 , 追求世俗的回报 。 清政府进行的是另一类的审查 , 审查的是那些有政治威胁或者不道德的文本 。 而对书籍质量的审查 , 主要针对的是举业书 。 不过虽然我没有见到过 , 不表示政府审查功过格的情况从未出现过 。 希望扑灭迷信的反而更多是现代政府 。 我还见过一种1920年代的功过格 , 指导使用者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者 , 可见功过格这种形式在不同时代都是可以加以利用的 。
功过格在明清士人之间很流行 , 它的实际道德教化效果如何?
包筠雅:有关功过格阅读情况的证据是零散 , 甚至是主观的 。 这本书出版之后 , 我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反馈 , 不少人记得自己在上海或者新加坡的祖母曾经有一本功过格 。 书里还有一个例子 , 二十世纪上半叶日本满铁调查部在华北调查时发现 , 穷苦的华北农民家里几乎没有任何书 , 如果有的话 , 就是这种廉价的功过格 。 我也在日本的图书馆里见过有使用痕迹的功过格 , 有人在功过格中记下一些自己积功的数字 。 出版功过格也被当作一种功 , 不过出版的数量不能当作被阅读的数量 。 这些都是软证据(soft evidence) , 证明功过格的确被广泛地阅读、使用过 。
但是这也引起一个有趣的问题 , 功过格是如何被使用的?功过格排版的方式不大相同 , 我见过一些是按照月份来排列的 , 每一天都对应的“功”栏和“过”栏 , 月末有一个合计 。 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排版 , 使用者只需要填写基本的数值 。 我还见过一些功过格排版是网格状的 。 还有些功过格没有表格 , 只有文本 , 使用者必须自己记录 。 但人们写下的是数字 , 而非自己做了什么 。
这就引起了另一个有趣的问题 , 就是人们很容易利用功过格做博弈(gaming) , 去做很多微小的善事 , 以功过格的标准获得一个很高的分数 , 来抵消自己的大恶 。 乔治·奥威尔的小说《缅甸岁月》中就有这样一个角色 , 他相信超自然报偿 , 因此不断地向寺庙捐钱 , 认为只要自己捐够了钱 , 就能消除自己做过的恶事 。
所以很难衡量功过格对人的道德境界有何影响 ,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 美国的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 , 1706-1790)虽然没有发明过类似功过格的东西 , 但他的确说过 , 人应该在一天结束的时候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 并且记录下来 , 成为一本约束自己的册子 。 尽管功过格本身有很多问题 , 但我们却能够看到这种道德自我约束的生命力 , 不仅限于传统中国 。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些中国研究的主流范式和经典论争 , 如何影响了您?
包筠雅:我在书中并没有刻意去回应这些问题 , 但这些议题是无法回避的 , 它们充斥在当时的学术氛围之中 。 我在研究生期间的同学们都有兴趣思考如何推翻“停滞论” , 因此我的研究主题也是想要反映变革而非停滞 。 功过格这类善书也的确存在重大的变化 , 它们看上去或许雷同 , 但是在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时间里 , 观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
关于明清时期中国是否存在过一个“资本主义萌芽”的辩论 , 在当时也非常有影响 。 这并不是因为最后讨论出了是或者否的结论 。 这个辩论的前提条件是很值得怀疑的 , 亦即中国必须经过一个资本主义阶段才能够进入社会主义 , 而且 , 晚明社会的经济推力未必就是资本主义 。 但是 , 围绕着这一问题的一系列出色的研究 , 使人们注意到当时中国社会各种各样的经济活动和经济形态 , 此前并没有被好好研究 , 因此这一系列辩论极大推动了经济史领域 , 尽管我并非经济史学者 , 但是从经济的角度探讨社会发生的变革 , 这是非常有意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