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水浒之方式乃是汉子之方式 。 武松替兄报仇 , 实是替残弱之武大作主 。 其兄弟之情甚笃 。 武大在潘金莲眼中看来 , 三分像人 , 七分像鬼 , 一打团团转 , 三打不回头的人物 , 而在武松看来 , 却口口声声是兄长 , 决无轻视他的意思 。 只是系念他是个弱者 , 常被人欺负 , 临别时 , 嘱他晚出早归 , 武大哭了 , 遂说:即不出门亦 可 , 只在家坐地 。 武大说他兄弟的话是金子言语 , 我只信他 。 像这样一个诚实人 , 可怜虫 , 若无人作主 , 便是昏了天地 。 我每于此起无涯之悲痛 , 深深之怅惘 。
天地生人 , 真有许多不仁处 , 好像全无心地于不觉中夹带来许多渣滓 , 漂流道旁 , 像个蝼蚁 , 像棵乾草 。 此种人物不必说被欺负 , 即其本身根本上便是可怜虫 。 彻头彻尾即须有人替他作主 , 以参赞化育之不及 , 以弥补天地之缺陷 。 不必到他被践踏了 , 被残害了 , 才为之作主 , 才显出他的可怜 。 我有许多最亲切的事例作印证 , 我无可奈何 , 天地亦无可奈何 , 我只有悲痛 。 我的怜悯之感 , 常是无端而来的 。 佛说众生可悲以此 。 他们这些不受委屈 , 马上冲出去的人物 , 你可以说他们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 但是 , 在他们 , 罪过无大小 , 义理无大小 , 你对不起他 , 你欺负了他 , 你就是错了 。 一错永错 , 便无甚可说的 。 你若说:忍耐点吧 , 则在他们这种无曲的汉子 , 不能有忍耐 。 隐忍曲折以期达到某种目的 , 不是他们的心思 。 他们没有瞻前顾后 , 没有手段目的 , 而一切皆是当下即目的 。 然而人文社会就是有曲屈的 。 像他们这种无曲的人物 , 自然不能生在社会圈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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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者即社会圈外 , 山巅水涯之意也 。 普通说逼上梁山 , 好像是某种人一定把他们逼出去 。 实则还是从「对他」的关系上而看的 。 因此便有反抗暴虐 , 压迫被压迫阶级之说 。 须知此就是酸腐气 , 学究气 , 武松李逵不见得领你的情 。 你这种替他们仗义 , 是可以令他们耻笑的 。 他们根本不承认自己是被压迫者 , 他们并没有那种龌龊的自卑感 。 他们明朗而俊伟 , 所以是个汉子 。 现在的人必得以自己的卑鄙不堪之心把武松杀嫂的故事写成潘金莲恋爱的故事 , 直是污辱圣人 。 他这种「当下即是」的汉子 , 本性上就不是社会圈内的人物 。 社会圈内总是有缺陷 。 政治经济教育平等了 , 而人与人间未见得即无争吵打架之事 。 所以这是人性问题 , 并不是社会政治或经济问题 。 这些人并不能从事政治 , 亦不事生产 , 亦不能处家庭生活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 东西南北走天涯 。 而又理无大小 , 罪无大小 , 一有不义 , 即时打去 , 而且一打常泛滥而不可收拾 。 试想此等人如何能处社会?在社会的立场上说, 必是闹乱子 , 而在他们的立场上说 , 却是硬汉子 。
吾尝思其故 , 此中确有一面真理 。 此面真理即构成所谓水浒世界 。 盖纯直无曲 , 当下即是 , 只有上帝是如此 , 而上帝是真理的标准 , 本是在人以外的 。 现在水浒人物 , 是人而要类似上帝 , 自然非在社会圈外不可 。 自社会人文上说 , 要作到当下即是 , 是不容易的 。 水浒人物的当下即是 , 不是人文社会上的 , 乃是双拳两脚的野人的 , 不曾套在人文化成的系统中之汉子的 。 孔圣人不能用拳打足踢来维持仁义 。 他有春秋之笔 , 有忠恕之道: 从委曲中求一个「至是」 。 如是乃有文化 。 孔圣人是人与神的合一者 。 既是合一 , 则纯直无曲 , 当下即是 , 必在极高度的道德含忍中呈现 。 王学所谓「全体是知能呈现」 , 程朱所谓「天理流行」 , 岂不是纯直无曲 , 当下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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