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临终时说:「天地生万化 , 圣人应万事 , 直而已矣 。 」这个直却不容易 。 这个直是随孔圣人之圣人 之路下来的 。 如是 , 吾人有一个上帝 , 有一个孔圣人 , 二者之外 , 还有一个水浒世界 。 这水浒人物 , 既不能是上帝 , 因为他是人;又不能是孔圣 , 因为他不能处社会 。 所以只好在山巅水涯了 。 金圣叹即於此而言作水浒者有无量之隐痛 。 若处于上帝与孔圣一面而观之 , 他们自是可痛的 。 实则亦不必 。 他们自身并不是可痛可悲的 。 我看作水浒者并不是根据什麼大悲心而写水浒 。 如此解之 , 亦未免头巾气 。 读施耐庵自序 , 即可知其心境 。 (人或以为此篇自序即是金圣叹作的 。 但无论谁作 ,我以为此篇文字可以表示水浒境界 。 ) 他们这种即时打去之行径 , 都是顶天立地之人物 。 首出庶物 , 无有足以掩盖之者 。 所以是自足而穷尽的 。 因为自足而穷尽 , 所以只有一个当下 。 此种自足而穷尽所呈现的当下 , 是极洒脱妩媚的 。 他们也有悲欢离合 , 喜怒哀乐 。 但是说他们为的什麼一定的东西 , 或表示什麼一定特殊化了的背景 , 我以为皆不免学究气 。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 人或在此窥出他背后的寂寞 , 我以为他的寂寞只是无酒无肉 , 受了一套佛教文化的拘束 。 恐怕未必是普通人所意想的寂寞 。 我们常说耐住寂寞 。 耐住寂寞 , 就是固定个寂寞与不寂寞相对待 。 一定要从水浒行径窥测它背后的什麼背景 , 不如直翻上来直从他们的无曲行径体会水浒境界 。 说水浒是寂寞的表示 , 不如直说原始生命必须蠢动 。 他有那股充沛的气力 , 你如何叫他不蠢动?而蠢动不是境界 , 亦不是什麼思想或意识 。 其蠢动的方式 , 成为纯直无曲 , 当下即是 , 方是表得一个「如是如是」之境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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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逵见各人下山搬爹取娘 , 便大哭起来 。 宋江问他烦恼甚的 , 他说他也要搬老娘上山快活 。 宋江让他去搬 。 结果搬不来 , 在深山中被老虎吃了 。 我曾向一个朋友说:我有一个禅机 , 请你细参 。 李逵决搬不上他的娘 ,写水浒的人压根就不想叫他搬上来:理上不能如此 。 请问什麼缘故 。 友人瞪目不解 。 人多于此不留心 。 实则是一个大机窍 。 李逵不去搬 , 不是李逵 , 去搬而搬得上来 , 也不是李逵 。 照来布尼兹的哲学说 , 一个本体概念一经形成 , 则所有可能的谓词皆已含在里面了 。 去搬而搬不上来 , 是李逵一个体中必然的谓词 。 回来把他的经过告诉宋江等人 , 皆大笑 。 若说不替他惋惜 , 而却发笑 , 实在太不仁了 。 我于此也颇不解 。 实则并非不仁 , 而李逵自身即是可笑的 。 他的可笑掩盖了对於他娘的仁 。 若於此而不笑 , 便虚伪 。 虚伪而可为仁乎?此就是超越了一切既成的固定的系统 , 而成就了一个当下即是的妩媚境界 。 此只能如如地观之 。 惟如如 , 而后觉其一切皆必然 。
林冲差人去东京取眷 , 回来知道已死了 , 无不为之悼惜悲叹 , 以助其哀 。 然而此决用不到李逵身上 。 人文系统之仁 , 在此不能呆板其用了 。 此处确有一点禅趣 。 许多道理俱当作如是观 。 人们必得以林黛玉之不得与宝玉成婚为一恨 , 因而必深恶痛绝於宝钗 。 我以为此皆不免流俗之酸腐气 。 试想若真叫黛玉结婚生子 , 则黛玉还成其为黛玉乎?此乃天定的悲剧 , 开始时已经铸定了 。 人们必得於此恨天骂地 , 实在是一种自私的喜剧心理 。 人们必得超越这一关 , 方能了悟人生之严肃 。 同理 , 读水浒者 , 必随金圣叹之批而厌宋江 , 亦大可不必 。 须知梁山亦是一个组织 。 水浒人物虽不能过我们的社会生活 , 但一到梁山 , 却亦成了一个社会 。 自此而言 , 宋江是不可少的 。 不可纯以虚假目之也 。 必须饶恕一切 , 乃能承认一切 。 必须超越一切 , 乃能洒脱一切 。 洒脱一切 , 而游戏三昧 , 是水浒妩媚境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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