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懂陶渊明的那个人,可能是苏轼( 五 )


又是晁补之 , 在一篇为李正臣的诗所作的题跋里 , 补充说明了“壶中九华”的下落:
湖口李正臣 , 世收怪石至数十百 。 初 , 正臣蓄一石 , 高五尺 , 而状异甚 。 东坡先生谪惠州 , 过而题之云壶中九华 , 谓其一山九峰也 。 元符己卯(1099)九月 , 贬上饶 , 舣舟钟山寺下 , 寺僧言壶中九华奇怪 , 而正臣不来 , 余不暇往 。 庚辰(1100)七月 , 遇赦北归 , 至寺下首问之 , 则为当涂郭祥正以八十千取去累月矣 。 然东坡先生将复过此 , 李氏室中 , 崷崪森耸、殊形诡观者尚多 。 公一题之 , 皆重于九华矣 。
晁补之坚信 , 苏轼的品题会给李氏的收藏增加价值 。 自然之物 , 无论它们本身看起来多么奇特 , 总是缺少一个名字 , 一个身份 , 一个声音 。 它们必须得到一个人——一个卓越诗人的赏识 , 然后才能变得出类拔萃 , 与众不同 , 就好像陶渊明必须有苏轼的鉴赏才能够从众多六朝诗人当中脱颖而出一样 。
而且 , 对晁补之来说 , “价值”不仅意味着审美价值 , 也意味着商业价值 , 可以用价钱来衡量 。 苏轼和晁补之都很仔细地记下石头的价钱 , 无论是估价 , 还是实价 。 在晁补之跋语的最后一句话里 , “九华”一语双关 , 既指“壶中九华” , 也指实际的九华山;“重”不仅表示分量和意义的沉重 , 也隐隐指向石头的“贵重”:文学的与商业的价值 , 都和苏轼的大师身份遥遥相称 。
但是苏门的忠实弟子晁补之唯一没有意识到的是 , 一块石头一旦由于大师的品题而得到一个名字 , 它也就获得了独特的身份与个性 , 就像被爱者那样变得独一无二 , 不可代替 。 就在晁补之写下这篇跋语的第二年 , 苏轼果然从流放地回到了湖口 , 但是他没有再为李正臣的其他藏石命名 。 他只是写了一首诗 , 充满眷恋地追忆他失去的那块石头——壶中九华 。
研究宋代文学的美国学者艾朗诺(Ronald Egan)曾说 , 苏轼诗文中常常出现的一个主题就是“超脱” , 也就是说 , “不让自己太执着于物 , 或对物的占有欲太强” 。 但问题在于这种对“超脱”的执着总是会走向自己的反面 。 苏轼其实非常留意于“得” 。 他在《仆所藏仇石希代之宝也王晋卿以小诗借观意在于夺仆不敢不借以此诗先之》一诗中 , 敦促王晋卿尽快把仇石还给他 。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 王晋卿曾建成一座宝绘堂 , 贮藏平生收集的书画 , 苏轼特为之作《宝绘堂记》 , 劝王晋卿“寓意于物 , 而不可以留意于物” , 并说自己年轻时迷恋于物 , 现在已经醒悟 , “见可喜者 , 虽时复蓄之 , 然为人取去 , 亦不复惜也” 。 苏轼对仇石的眷恋似乎和他对自己的描述恰好背道而驰 。
只有了解苏轼对物的执着 , 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他对陶渊明的推崇:在苏轼心目中 , 陶渊明是一位见山而不求山的诗人 , 不像苏轼自己 , 如此恋恋于一座壶中九华 。 陶渊明不用依靠买山来“得山” , 而且 , 陶渊明之“得”表面上看来至为轻松自在、漫不经意 , 使苏轼羡慕不已 。 其实 , 陶渊明的这种轻松自在 , 一部分乃是苏轼本人的发明创造:他坚持“见”与“望”、无心与有意之间的分别 , 为后代读者对陶渊明的理解一锤定音 。 苏轼把自己的文化理想投射到了一个五百年前东晋诗人的身上 。
|最懂陶渊明的那个人,可能是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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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赏石图》册页 绢本水墨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本来这不过是读者接受理论的又一个典型范例 , 但是对异文的选择改变了整个问题的性质 。 换句话说 , 对陶诗进行诠释是一回事 , 依靠主动地控制和改变陶诗文本来塑造陶诗的解读则是另一回事 。 支配了异文选择的陶渊明形象本是后人的创造 , 陶渊明的早期传记作者已经开始了这一创造过程 , 苏轼及其文学集团更是对完成这一创造过程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 这个形象与其说反映了历史上的陶渊明本人 , 毋宁说反映了北宋文人所关心的一系列文化问题 , 包括伴随着收藏鉴赏文化的潮流而产生的对于“得”的焦虑 。 我们在此面临一个怪圈:陶渊明的人格形象决定了异文的选择 , 之后 , 被选中的异文又反过来被用于证明陶渊明的人格形象 。 一代又一代的陶诗读者被这一怪圈所困 , 鲜有能脱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