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董迎春的诗歌中 , 对现实与人生的体验往往呈现为对“时间”的审视与体悟:“时间的意味 , 掺和着不可言说/的悲哀 。 ……这时代之痛 , 谁也不会陌生 。 ”(《教育书》)在时间中感受到的不可言说的悲哀、孤独与绝望 , 构成了“时代之痛” 。 同时 , 正是这难以言说的时代之痛导致对时间的省思成了他诗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 “时间在窗外徘徊/恭候夜幕降临//夕阳西下/仿佛埋葬某种秘密 。 ”(《偶然》)时间的流逝犹如深沉的夜色 , 将一切埋葬在黑暗中 , 成为难解之谜 。 “我默默体验着时间的静止 。 直到面容/被记忆完全吹裂 。 ”(《大事件》)在不舍昼夜的时间之流中 , 他选择以一种面朝过去、退想未来的姿态 , 而记忆具有强大的力量 , 也酝酿着救赎的可能 。 在少年时期的诗作中 , 他写道:“我舞动那轮月亮/收割金色的诗句/然后在麦田里谱曲/ 唱在黄昏之前 。 ”(《割》)这种对故乡的含情脉脉的青春歌唱随着现实故乡的沦陷渐行渐远 , 取而代之的是对这失落的沉思 。 而现在 , 故乡对他来说美如情人 , 却遥不可及 , “时间弄疼了守望的眼神”(《我》) , 在时间中逝去的注定无法回归 。
对时间以及时间中事物无可挽回之命运的清醒认识 , 使董迎春感受到“灵魂 , 大地的异乡者”与人终有一死的痛苦 。 这种痛苦在他的诗作中体现为对“异乡者”身份与死亡宿命的沉思 。 所谓“异乡者” , 其本质特征如海德格尔所说:“始终都在途中” , 永远都是漫游者 。 这种漫游犹如幸福的苦役 , 像风一样 ,“四处为家 , 无名无姓/聚成烟云/俯瞰大地上的蚁群/累时 , 就洒成河流/在水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云南行》) 。 身为永恒异乡人的漫游者 , 一方面摆脱了庸碌的日常生活 , 可以在高空俯瞰众生的“沉沦”;另一方面在获得精神的慰藉时又不可避免地被孤独侵蚀 , “孤独一半是幸福/幸福之外 , 便是孤独” (《广袤》) 。 相对于这夹杂着幸福的漫游者之孤独 , 作为漫游者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 , 因为“人生的终点就是死亡 , 是人人必须面对的” 。 对此 , 诗人问道:“谁能逃过一块石头的追问?/一个内在的人怎能看清他的影子?”(《藏书楼》)石头雕成的墓碑像个严峻的审判者 , 拷问着终将一死者生命之意义 。 死亡如影随形 , 从不离开 。 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自己的死亡 , 因为死亡是“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 。 对死亡这一个体生命存在最本真的可能性 , 董迎春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而最终的道路/只退至三寸墓地”(《十三月》) 。 终将一死是人必然面对的命运 , 但在这必然性背后隐伏着偶然的身影 。 生命的诞生是偶然的事件 , 注定其终结也是偶然的 , 因为“我是一件偶然的艺术品/并时刻准备着被打碎”(《有赠》) 。
这种已成为永恒的异乡者的命运 , 以及终将一死的结局所带来的痛苦 , 犹如一道难以弥合的裂隙 , 不断撕裂着 , “并不是撕破成分崩离析的碎片 。 痛苦虽则撕开、分离 , 但是它又把一切引向自身 , 聚集入自身之中” 。 董迎春选择“在语言中维系今生” , “词语”成了他反抗孤独与虚无的最后寓所 。 他写道“我独自推敲诗句 , 构筑自己城堡 , 用旧词形容故乡”(《食粮》) , “谁写信/谁就是今晚最幸福的人;/谁读诗/他瞬间返回故乡”《孤寂之诗》 。 寓居在语词中 , 通过诗歌来克服现世的焦虑 , 修复尘世的信心 , 是他最后的坚守 。 “我一直把自己悬置在日历之外/语词是我真实的故乡 。 ”(《日历之外》)语词成为最后的故乡 , 终有一死者必须重新学会在语言中栖居 。 选择寓居在语词中的诗人 , 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从时代喧嚣中抽身退步 , 自我放逐 , 注定成为永远在路上的漫游者 , 成为时代的异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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