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作家老鬼笔下的饥饿( 五 )


我想哭 , 但哭不出来 , 我要有姑姑这样的母亲该多好哇!能让我彻底吃饱 。
姑姑关心地嘱咐:“可别撑坏了啊 , 少喝点水 。 听见没有 , 别撑着 。 ”
我紧紧握着姑姑的手 , 感激地说:“姑姑 , 那我就走了 , 还得上晚自习 。 ”
姑姑与我握着手 , 一步一步送我到门口 。
我像犯罪了一样 , 生怕碰见姑夫 , 赶紧开溜 , 消失在寒冷的黑暗中 。
几天后 , 收到了姑夫的一封措辞激烈的警告信 , 以前他从没给我写过信 。 他的字歪七扭八 , 小学二年级的水平 。 姑夫身世很苦 , 解放前是蹬三轮的 , 解放后才娶了姑姑这个寡妇 , 学会了写几个字 。 他严厉指责我为了填饱自己肚子 , 不顾别人死活 。 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我的愤怒:“马清波!你也太不像话了!人应该讲点道德 , 每人都有自己的定量 , 每人都不够吃 , 你这样老到姑姑家白吃 , 是用别人的血 , 别人的肉来喂养你自己 , 非常非常损人利己!你饿 , 为什么不告诉你父母 , 让你父母想办法?你饿 , 我们就不饿了吗?你这是欺软怕硬!今后你要是再这样 , 我就告诉你爸爸!”
我看完信后 , 勃然大怒 , 琢磨着怎么报复 。 后来想出了一个狠毒法子:把姑夫的这封信全给撕成小指甲盖那么大的碎块 , 放在信封里又给他寄回去 , 一个字没写 。 有同学曾告诉我最狠的法子是把对方来信给擦了屁股 , 再放到信封里给寄回去 , 但我觉得那样太损 , 没干 。
其实姑夫说得全对 , 我这样干确实损人利已 , 确实欺软怕硬 , 但我受不了他那么刻薄的口气 。
以后只有姑夫不在家 , 饿得实在受不了时 , 我才到姑姑家蹭饭 。
姑姑在患难时对我的帮助 , 永远不会忘记 。 她那时刚刚40来岁 , 头发已经全白了 。 她瘦的像个骷髅一样 , 两眼睛陷在两个深深的黑窟窿里 , 非常吓人 。 她干瘪的胸脯都没有我鼓;脸上的皱纹 , 又密又粗;颧骨突起 , 像两个瘤子 。 这么个皮包骨头却任凭我伏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吸她的血 , 补养自己 。
我还记得她看见我衣服上有粥嘎巴时 , 会顺手用舌头舔舔自己手指头 , 沾点唾沫把那粥嘎巴擦掉 。
困难时期 , 姑姑比母亲更像我的母亲 , 对孩子更有牺牲精神 。 在最饿的时候 , 她等于把自己嘴里的窝窝头掏出来让我吃 。 多年后 , 在我和父亲的矛盾中 , 她虽然站在了父亲的一方 , 与我疏远 。 但我对她的养育之情 , 救命之恩 , 却终生难忘 。
父母的逻辑是不能娇惯孩子 , 哪怕吃不饱也不能娇惯 。
当然回家吃饭要比在学校里吃强多了 , 总能吃个七八成饱 。 只是由于多日挨饿 , 七八成饱根本压不住嗷嗷狂叫的食欲 。 星期天 , 偶尔父母高兴时 , 也会把我叫到北屋 , 偷偷塞给我一个苹果或一块点心 。 我心里明白他们是不愿意让别的孩子看见 , 以免发生矛盾 。 在那一瞬间 , 我觉得父母是世界上最慈祥最可亲的父母 。 因为这样的时候很少 , 给我的印象就特别特别地深 。
记得六○年困难时期我还干过一件很缺德的事:
那时我和哥哥同住在南屋 , 哥哥差不多一个月回家一次 。 当哥哥不在家时 , 我爱偷偷翻他的抽屉 , 因为他有很多武术书 , 我喜欢看 。
这一个周末 , 哥哥回家后又出去了 。 我闲得无聊 , 撬开了他的抽屉 , 豁然发现里面有一包点心 , 一看就知道是用点心票买的 。 我的心激动得呯呯乱跳 。 吃不吃呢?内心剧烈地斗争着 。 吃 , 哥哥肯定知道是我吃的 , 屋里没别人 。 不吃?放着它从自己眼皮下溜走 , 又觉得太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