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双月号-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石一枫:漂洋过海来送你( 五 )


那豆也不打算跟爷爷掰扯上述问题 。 他知道 , 掰扯也掰扯不清楚 。
他反而说:“爷爷 , 您这话说得欠妥 。 ”
爷爷说:“怎么欠妥啦?”
那豆说:“别老‘嗝儿了嗝儿了’的 , 那不符合您的身份 。 咱们这个民族 , 咱们这种人家 , 在过去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 您看能不能换个词儿 , ‘驾崩’行么?”
爷爷居然认真地想了想:“你怎么看的电视?天下只有一人能说‘崩’ 。 ”
那豆说:“那就‘仙去’?要不‘圆寂’也行 。 ”
爷爷说:“我又不是什么宗教人士 。 ”
那豆说:“您知道的多 , 要不您挑一个 。 ”
爷爷又想了想:“干脆就‘薨’吧 。 那字儿太难 , 我也不会写 , 不过大概用着合适 。 比一般人高点儿 , 又比最高的低点儿 , 中不溜儿 。 我这么说也不是没根据 , 我爷爷也就是你爸的太爷爷 , 光绪年间御赐过封号‘巴图鲁’ 。 ”
那豆不认识“薨” , 也听不懂“巴图鲁” , 但他点了点头:“得嘞 , 那就这么定了 。 ”
八哥也附议:“按既定方针办 。 ”
这时那豆便把烟屁蹍了 , 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根新的 。 他把那烟在手里转着 , 却没点上 。 烟自然不是什么好烟 , 一点零的“中南海” , 抽多了呛嗓子 。
而只过了这么会儿工夫 , 爷爷却又说:“那我要‘薨’了 , 你怎么办呢?”
刚才那豆想把爷爷绕开 , 可爷爷倒好 , 三绕两绕又绕回来了 。 因其形散神不散 , 那豆不免又想:难不成爷爷是认真在谈这事儿?不免心里颤了一颤 。 但等颤完 , 他却拿出了愈发嬉皮笑脸的神情:“我能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 ”
爷爷有些失落:“那当然……你该吃吃 , 该喝喝 。 ”
“不是那个意思 , 我哪儿能那么没心没肺 。 ”那豆只好表态 , 但语气仍是烦躁和疲沓的 , “我说的是 , 我该哭您就哭您 , 该埋您就埋您 , 该打幡儿就打幡儿 , 该烧纸就烧纸 。 别人怎么对您我不管 , 我得让您不枉当了回爷爷 。 ”
爷爷又补充:“你自己也得好好儿的 , 起码别给家里惹事儿了 。 ”
那豆说:“对对 。 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管 , 我得让自己不枉当了回孙子 。 ”
听了这段表态 , 爷爷又做了一番思索 , 然后说:“就是这个理儿 。 豆儿啊 , 记住喽 。 ”
那豆无可奈何地笑笑:“我看哪 , 还是您先记住了吧 。 ”
之所以这么说 , 是因为那豆也数不清 , 类似的表态他进行过多少回了 。 每回表完态没多久 , 甚至连日历牌儿都没撕 , 甚至当环岛的红灯刚变成绿灯 , 爷爷便会又突然说:
“我要‘薨’了 , 你可怎么办呀?”
而到来年又来年的春天 , 当爷爷真“薨”了 , 那豆还有一个感触:对于生死 , 好像只有小孩儿和老人会常挂在嘴边儿 , 这没准儿是因为他们一个离生不远 , 一个离死很近 。 夹在中间的人 , 由于两头不靠 , 反倒有些糊涂或者大可以暂时装糊涂了 。 其实就是个距离的事儿 。
至于爷爷“薨”的过程 , 就没有讨论“薨”的叫法时那么絮叨了 。 用街坊的话说 , “干净利索快 , 这是福分 。 ”
当时天气渐暖 , 满胡同飘着白毛儿杨絮 , 天却像入了秋一样高远 , 抬头所见近于无限 。 “五一”还没到 , 但胡同口早早儿斜插着小旗 , 地上还码墩儿摆出了一盆一盆的“串红” 。 北京的春天短 , 前后也就那么几天 , 因而就算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 , 那豆却有了种迫切地想把日子抓住的感觉 。 他醒得也比过去早了 , 一起床就去找爷爷 。
院儿里三排平房 , 东西北三溜儿排开 , 他家占了两间半 。 东边北边各一间 , 当中还夹着半间不东不北的 , 门开在小院儿的对角线上 , 是在拐弯处搭起来的违章建筑 。 这两间半也不是他们家祖上留下来的 , 倒是后来政府分的 , 原先“带下马石的宅子”早不知从烟枪里飘到哪儿去了 。 那豆住的自然是那半间 , 因其角度歪斜 , 所以早上开门以后 , 看哪个方向都像斜的 。 都说北京人最分得清东南西北 , 但他是个特例 , 用爷爷的话说 , “生把北京的街看成了天津的街” 。 然而住这儿也有个方便 , 左右两边的动静都听得真切 。 他爸他妈要是吵架 , 照墙踹一脚就能让他们闭嘴 , 爷爷要是起夜踢了尿盆 , 他也知道用不用递个墩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