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爷爷那屋没声儿 , 只有八哥冷不丁地喊句口号 。 看来睡得还行 。
那豆把牙缸子往左手边的窗台上一撂 , 转身就去敲右手边的窗户 。 敲了几下没人应 , 这也不稀奇 。 爷爷的觉有时候像老人 , 夜里三点就开始翻腾 , 有时候又像小孩儿 , 直睡到太阳高了还赖着 。 赶上后一种情况 , 就得由那豆充当闹钟 。
那豆便继续敲 , 且喊:“叫起儿了 , 上早朝了 。 ”
还说:“一会儿车都出来了 , 尾气该熏着鸟儿了 。 ”
屋里还没声儿 。 这当然也不稀奇 , 上了岁数的人耳朵都不灵 。 这时就需要那豆从北屋窗台上的第三个花盆底下拿钥匙 , 捅锁眼儿进去叫爷爷 。
开门以后 , 仍没发现什么异样 。 天气真是暖和了 , 屋里蒸腾着一团热气 , 当然也充满了尿味儿和屁味儿 。 那尿有股近似于苹果的气息 , 屁则混同于一般的豆儿屁、萝卜屁 。 四下里摆设不多 , 一桌一床一柜子 , 糟朽得连晃悠出来的“吱吱”声都有些发闷了 。 床头还有一缸 , 缸上斑驳着一个“北”和一个“酱”字 。
爷爷还在床上睡着 , 面朝墙 , 头顶着缸 , 不动弹 。
那豆就往里挪两步 , 拿手轻拍爷爷脑袋底下翘起来的半个枕头 , 边拍边叫:
“爷爷 , 爷爷 , 爷爷——”
但叫到第三声 , 他的嗓音就变了:打颤 , 但却不拖长声儿 , 反而极其短促 , 好像刚吐出来就被吸了回去 。 他还意识到 , 大事可能不妙 。 然而对于大事不妙的反应 , 他也没像电视里演的那么轰轰烈烈 。 相反 , 那豆还挺沉着——他先往前欠了欠身 , 伸手探了探爷爷的鼻息 , 然后直起腰来 , 茫然四顾着眨了眨眼 , 这才翻身出去找他爸和他妈 。
敲开东屋门 , 说的也不是“爷爷薨了” 。 那是他和爷爷之间的谈话方式 , 不足为外人道也 。 面对满嘴白沫的他爸那三刀和披头散发的他妈马丽莲 , 那豆说:
“快去看看爷爷 。 ”
他爸也挺沉着 , 出门拐进爷爷屋里 , 仍是先欠身探了探鼻息 , 又茫然四顾着眨了眨眼 , 然后才折回自己房里找手机 。 拨的是急救中心的号码 , 讲话倒比平时有条理 。 唯一暴露情绪的 , 是在电话那头叮嘱“别瞎动”时 , 他爸就问:
“我们别人也‘住住儿’的不能动?那就干坐着吗?”
电话里说:“说的是病人 , 别瞎动 , 明白吗?”
他爸说:“他也动不了呀 。 ”
电话里就“咳”:“我是说不让你们移动病人 , 你们不是专业人士……”
他爸就“哦” , 又吼了正要奔爷爷的北屋的那豆一嗓子:“别瞎动!”
于是就没动爷爷 , 让爷爷继续睡着 , 面朝墙 , 头顶着缸 。
没过一会儿 , 救护车的鸣叫声就在胡同口响起来了:哇呜哇呜 。 这叫声让人心里烦乱 。 但在此后的救护过程中 , 不仅是他们家人 , 就连其他相关的、不相关的人等都表现得相当沉着:街道和居委会的干部来了 , 拿个表填写情况;戴红箍的志愿者来了 , 把急救中心的人往里引领 。 胡同里老人多 , 类似的事儿免不了 , 众人也都早有经验了 。
又没过一会儿 , 救护车上的人便进了爷爷的北屋 。 其中有医生 , 是个小平头的年轻人 , 罩件白大褂 。 他们所做的事儿 , 也就不只是探一探鼻息那么简单了:还摸脖子上的动脉 , 还拿小手电照瞳孔 , 还接上了心电图 , 还轮流上去按压胸口 , 还给爷爷打了一针 , 说叫“肾上腺素” 。 然而救护的结果却是让人失望的 。 或者说 , 专业人士所做的一整套工序 , 仿佛只是为了印证非专业人士们那最不好的猜测 。
折腾了估摸半个钟头 , 医生出来了:“谁是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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