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秋|读书会|《一日三秋》:走不出故事的城与人( 二 )


作为历代相传的“集体共享型”故事 , 《白蛇传》中的白蛇处于“人是什么”与“人应当是什么”相对立的情境之中 , 也即本能欲望与社会观念之间存在冲突 。 对此 , 书中借陈长杰之口一语道破:“《白蛇传》的戏眼 , 是下半身惹的祸 。 ”而支撑文本主体内容的明亮与马小萌的情感困境 , 恰与《白蛇传》中白蛇所处境遇形成对照 。 马小萌之所以被逼上吊 , 同明亮逃往西安 , 后又遭孙二货羞辱威胁 , 直到晚年儿子鸿志仍因为其出头与同学大打出手 , 都与借钱不成的香秀曝光她在北京做过五年妓女的事情有关 。 明亮选择接受马小萌的过往 , 但两人的婚姻关系却不容于延津的世俗道德 , 一如许仙接受了白娘子的蛇妖身份 , 却难逃法海以人妖殊途为由镇压白蛇于雷峰塔下 。 不同于民间传说的是 , 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之外 , 日常生活更是由无数的平淡时光构成 , 而这份时间的力量足以淡化或消解观念的碰撞 。 不难见出 , 刘震云借《白蛇传》隐喻了《一日三秋》所要展示的人生困境的主题 , 又以日常生活书写暗示着走出困境的可能性 。
1924年9月24日 , 雷峰塔的倒塌 , 为反传统人士提供了想象的空间 , 一度成为五四知识分子推翻封建秩序的隐喻 。 鲁迅即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有言:“现在 , 他居然倒掉了 , 则普天之下的人民 , 其欣喜为何如?”及至田汉创作于20世纪中叶的革命现代戏中 , 法海所住寺庙成为腐朽制度的象征 , 承担着剔除封建糟粕的历史使命 , 延续着五四以来的反抗与斗争意识 。 而在20世纪末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1992)和电影《青蛇》(1993)中 , 文本里的情与欲得以放大 , 满足着大众有关情比金坚或纸醉金迷的世纪末幻想 。 到了2021年 , 刘震云推出《一日三秋》 , 在革命与欲望的叙事之外 , 将《白蛇传》的戏曲与日常生活书写相融合 , 以夸张变形的方式重新演绎白蛇传说 , 实现了写作风格的突破与自我的超越 。
赵志军
魔幻中原的意义指向
刚才李杨谈了《一日三秋》与《白蛇传》的同构性 , 他对故事的琢磨很细腻 , 我想接着谈谈小说打破魔幻、现实边界的手法在文本层面的意义 。 大概可以断言 , 多数读者对刘震云会用此种形式重写人们已然熟悉了的河南没有准备 , 这大致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作为中原核心的河南在中国文化中长时间表征着一种正统 , 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 , 儒学所倡导的积极入世的现实精神已成为我们关于河南的一种格式化想象 , 一种排斥与压抑巫神鬼怪话语的固化印象;二是作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 , 刘震云的作品一贯延续着一种冷静的、刻意风干了温度与水润的语言风格 , 生活总是以破碎、干扁、缺乏价值的“本原”样态呈现 。 《一日三秋》神话与现实、梦境与日常互相穿梭渗透的魔幻现实格调 , 无疑与我们惯性的河南印象及熟知的作家风格形成了不小的反差 。 这种反差又恰恰说明 , 这部作品在河南的地方书写与作家的生存思考方面有着特殊意义 。
关于地方书写 。 魔幻现实主义这一形式的产生及流播(被边缘、民族、地方、宗教书写借用)本身代表着被压抑的声音以非正常方式进行突围的尝试 , 故此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 被规约为中国传统(甚至正统)之表征符号的中原(河南) , 在惯常的文化表述中被抽象与单一化了 , 这不仅掩盖了其本有的斑斓色彩 , 更使得作为中国部分的河南(中原)很少被视为“地方” , 而是整个中国或正统中国的不再被天马行空地想象与创造的模板 , 以致河南形象总体上比较刻板、单调 。 《一日三秋》里的延津小城非常难得地恢复了“河南地方”本来面目 , 无论是戏里戏外纠缠人间的地方豫剧《白蛇传》、梦里梦外界限不清的卖羊汤的吴大嘴、记忆与现实里真切却又模糊的卖枣糕的奶奶 , 还是传说与现实难以界明的花二娘、沟通阴阳两域的算命人老董 , 都显示了民间文化及民间话语本身的巨大丰富性 。 围绕着老董的 , 也不再是“不语怪力乱神”的负载着文化包袱的“河南人” , 而是一群我们所熟悉的现实又迷信的市井俗人 , 他们使抽象的“河南”不再正统、陌生 。 在延津人梦中寻找笑话的花二娘的地方传说 , 也让延津成为与众不同的“独一个” 。 即是说 , 经由魔幻现实手法对地方符号的广泛勾连 , 《一日三秋》使中原(河南)拥有了鲜明的地方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