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胡适|做直面真理的现实的乐观主义者,不论代价多痛苦多难堪( 五 )


我现在且不说这种“比较的文学研究”可以得到的种种高深的方法与观念 , 我且单举两种极浅近的益处:
(一)悲剧的观念——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的观念 。 无论是小说 , 是戏剧 , 总是一个美满的团圆 。 现今戏园里唱完戏时总有一男一女出来一拜 , 叫做“团圆” , 这便是中国人的“团圆迷信”的绝妙代表 。 有一两个例外的文学家 , 要想打破这种团圆的迷信 , 如《石头记》的林黛玉不与贾宝玉团圆 , 如《桃花扇》的侯朝宗不与李香君团圆;但是这种结束法是中国文人所不许的 , 于是有《后石头记》、《红楼圆梦》等书 , 把林黛玉从棺材里掘起来好同贾宝玉团圆;于是有顾天石的《南桃花扇》使侯公子与李香君当场团圆!又如朱买臣弃妇 , 本是一桩“覆水难收”的公案 , 元人作《渔樵记》 , 后人作《烂柯山》 , 偏要设法使朱买臣夫妇团圆 。 又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写的本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 相逢何必曾相识”两句 , 元人作《青衫泪》 , 偏要叫那琵琶娼妇跳过船 , 跟白司马同去团圆!又如岳飞被秦桧害死一件事 , 乃是千古的大悲剧 , 后人作《说岳传》偏要说岳雷挂帅打平金兀术 , 封王团圆!这种“团圆的迷信”乃是中国人思想薄弱的铁证 。 作书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都是不如意的居大部分 , 他明知世上的事不是颠倒是非 , 便是生离死别 , 他却偏要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 偏要说善恶分明 , 报应昭彰 。 他闭着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剧惨剧 , 不肯老老实实写天工的颠倒惨酷 , 他只图说一个纸上的大快人心 。 这便是说谎的文学 。 更进一层说:团圆快乐的文字 , 读完了 , 至多不过能使人觉得一种满意的观念 , 决不能叫人有深沉的感动 , 决不能引人到彻底的觉悟 , 决不能使人起根本上的思量反省 。 例如《石头记》写林黛玉与贾宝玉一个死了 , 一个出家做和尚去了 , 这种不满意的结果方才可以使人伤心感叹 , 使人觉悟家庭专制的罪恶 , 使人对于人生问题和家族社会问题发生一种反省 。 若是这一对有情男女竟能成就“木石姻缘”团圆完聚 , 事事如意 , 那么曹雪芹又何必作这一部大书呢?这一部书还有什么“余味”可说呢?故这种“团圆”的小说戏剧 , 根本说来 , 只是脑筋简单 , 思力薄弱的文学 , 不耐人寻思 , 不能引人反省 。 西洋的文学自从希腊的厄斯奇勒(Aeschylus)、沙浮克里(Sophocles)、虞里彼底(Euripides)时代即有极深密的悲剧观念 。
悲剧的观念:第一 , 即是承认人类最浓挚最深沉的感情不在眉开眼笑之时 , 乃在悲哀不得意无可奈何的时节;第二 , 即是承认人类亲见别人遭遇悲惨可怜的境地时 , 都能发生一种至诚的同情 , 都能暂时把个人小我的悲欢哀乐一齐消纳在这种至诚高尚的同情之中;第三 , 即是承认世上的人事无时无地没有极悲极惨的伤心境地 , 不是天地不仁 , “造化弄人”(此希腊悲剧中最普通的观念) , 便是社会不良使个人销磨志气 , 堕落人格 , 陷入罪恶不能自脱(此近世悲剧最普通的观念) 。 有这种悲剧的观念 , 故能发生各种思力深沉 , 意味深长 , 感人最烈 , 发人猛省的文学 。 这种观念乃是医治我们中国那种说谎作伪思想浅薄的文学的绝妙圣药 。 这便是比较的文学研究的一种大益处 。
(二)文学的经济方法——我在《论短篇小说》一篇里 , 已说过“文学的经济”的道理了 。 本篇所说 , 专指戏剧文学立论 。
戏剧在文学各类之中 , 最不可不讲经济 。 为什么呢?因为:(1)演戏的时间有限;(2)做戏的人的精力与时间都有限;(3)看戏的人的时间有限;(4)看戏太长久了 , 使人生厌倦;(5)戏台上的设备 , 如布景之类 , 有种种困难 , 不但须要图省钱 , 还要图省事;(6)有许多事实情节是不能在戏台上一一演出来的 , 如千军万马的战争之类 。 有此种种原因 , 故编戏时须注意下列各项经济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