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乡:村葬( 三 )


在城里 , 一个人的去世 , 往往被丧葬团队承揽 , 追悼会被主持者用歌功颂德式的通稿 , 似是而非地主持着 , 仪式与每一个去世的城里人一样 , 特别是孝子都被编排在程序里 , 指上指下跑东跑西 。 但在乡下 , 葬礼从一个人咽气到下葬土埋 , 人们都是围着逝者 , 孝子跪在草铺里 , 吊唁者来时走时都要上香 , 入棺、出纸、送纸 , 远亲近亲都要赶来送别 , 送葬那天 , 全村的人都要目送那个死去的人 , 被众人抬上山 , 被埋入黄土里 。 许多我逝去的乡亲 , 他们无名地生于大山 , 然后又命运雷同地死于大山 , 生前身边是为柴米油盐弯腰屈膝的乡里乡亲 , 死后身边还是土里刨食披星戴月的哥们弟兄 。
他们生时平平淡谈 , 死时平平静静 , 待哪一天坟头长出草时 , 许多人就把他遗忘了 。 因为他太普通了 , 又因为村庄太过狭小了 , 人烟稀少踞守村庄的人们 , 都还要忙着挣钱养家 , 抚儿育女 。 活在后世的人 , 为了能很好地活着 , 他们得渐渐地摆脱过去 , 停止伤心 , 尽快挣脱出陷于感恩而痛苦的阴影 , 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 。 娃还要送到小镇念书 , 租房快要到期 , 天越来越冷了 , 还没有备齐棉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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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止一次地目睹过 , 在清明的坟地里 , 谁家的儿媳妇带着孩子在上坟 , 她的丈夫一定在异乡拼命打工 。 又多次听说有人在长途赶回老家时 , 亲人已逝去多天 。 没有帮忙办事情的庄亲 , 没有懂礼俗的先生 , 没有借凳端盘烧水看席的族伙 。
这些年 , 我常常流连于村庄外的山路和田野 , 又常去祖先的坟地前祭拜 , 徘徊 。 老家里 , 有千般的好 , 也有千般的不好 。 这世俗的好里 , 有一个好 , 直奔生死 , 如有人去世了 , 先生会找一片风水最好的田土挖茔 , 全村人会在房前屋后的路口 , 点一堆麦草火送行 。 劳苦了一生 , 又能长眠于耕作了一世的喜欢的土地 。 我觉得这是下苦的乡村人 , 在世上最奢侈的待遇 , 只可惜生前无福没有赶上 , 死后自己也不知晓 。
在祖母坟前 , 我就会想起儿时鸡零狗碎的生活 , 和她用碟子扣着留给我的饭 , 揭开锅盖时一直热气腾腾 。 跪在坟前 , 我老是错觉般地感到 , 祖母并没有走远 , 她只是因为年老换了个地方 , 睡在了离家最近的一块田里 。 这块田 , 是她栽葱点豆的菜园 , 是她带着伯父、父亲连同我们挖过锄过种过收过庄稼菜蔬的自留地 。
无数个风雨霜雪的日子里 , 这方田土与她共度晨昏 , 出产着我们一家锅里的油水、菜头和饭食 。 作为从化垭搬迁而来的外来户 , 她是缠着小脚从广化坝里进了我们家的寒门 。 她的一生局促在田间与锅巷 , 她对我说的我记得最清的一句话是:“娃呀 ,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 凑合着吃吧 , 念下书了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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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梦中 , 我的心里 , 我宁愿认为她还是像94岁时那样活着 , 她只是不会走路和说话了 。 每到下雪天 , 大雨后 , 闲下来的父亲会依偎在她身边 , 日沉西山时 , 父亲还在一个人挖地 , 一个人愁肠百结地牵念着世场的儿孙们 , 自责着汗干力尽仍没有做好的事情 。
父亲年近古稀 , 他每天早晚 , 要到这片地畔走一走 , 不摘几棵菜 , 也不锄几下地 , 但按时都会前往 。 我知道 , 他是在用一种缅怀的方式尽行孝道 , 这一朝一暮的陪伴 , 是他身为儿子的一堂课业 , 让他一年四季精心务种着 , 一天到黑一趟又一趟去看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