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余秋雨:上海人( 四 )


总之 , 它是一个巨大的悖论 , 当你注视它的恶浊 , 它会腾起耀眼的光亮;当你膜拜它的伟力 , 它会转过身去让你看一看疮痍斑斑的后墙 。
但是 , 就在这种悖论结构中 , 一种与当时整个中国格格不入的生态环境和心理习惯渐渐形成了 。 本世纪初年 , 许多新型的革命者、思想家受到封建王朝的追缉 , 有租界的上海成了他们的庇护地 。 特别重要的是 , 对于这种追缉和庇护 , 封建传统和西方文明在上海发生了针锋相对的冲突:
上海人日日看报 , 细细辨析 , 开始懂得了按照正常的国际眼光来看 , 中国历代遵行的许多法律原则是多么颠倒是非、不讲道理 。 就从这一个个轰传于大街小巷间的实际案例 , 上海人已经隐隐约约地领悟到民主、人道、自由、法制、政治犯、量刑等等概念的正常含义 , 对于经不起对比的封建传统产生了由衷的蔑视 。 这种蔑视不是理念思辨的成果 , 而是从实际体察中作出的常识性选择 , 因此也就在这座城市中具有极大的世俗性和普及性 。
就在这一个个案例发生的同时 , 更具象征意义的是 , 上海的士绅、官员都纷纷主张拆去上海旧城城墙 , 因为它已明显地阻碍了车马行旅、金融商情 。 他们当时就在呈文中反复说明 , 拆去城墙 , 是“国民开化之气”的实验 。 当然有人反对 , 但几经争论 , 上海人终于把城墙拆除 , 成了封建传统的心理框范特别少的一群 。
余秋雨|余秋雨: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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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 一场来自农村的社会革命改变了上海的历史 , 上海变得安静多了 。 走了一批上海人 , 又留下了大多数上海人 , 他们被要求与内地取同一步伐 , 并对内地负起经济责任 。 上海转过脸来 , 平一平心旌 , 开始做起温顺的大儿子 。 就像巴金《家》里的觉新 , 肩上担子不轻 , 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闹腾 。
阵阵海风在背后吹拂 , 不管它 , 车间的机器在隆隆作响 , 上班的电车拥挤异常 , 大伙都累 , 夜上海变得寂静冷清 。 为了更彻底地割断那段惑人的繁华 , 大批内地农村的干部调入上海;为了防范或许会来自太平洋的战争 , 大批上海工厂迁向内地山区 。 越是冷僻险峻的山区越能找到上海的工厂 , 淳朴的山民指着工人的背脊笑一声:“嘿 , 上海人!”
这些年 , 上海人又开始有点不安稳 。 广州人、深圳人、温州人起来了 , 腰囊鼓鼓地走进上海 。 上海人瞪眼看着他们 , 没有紧紧跟随 。 有点自惭形秽 , 又没有完全失却自尊 , 心想;要是我们上海人真正站起来 , 将是完全另一番情景 。 也许是一种自慰吧 , 不妨姑妄听之 。
也许上海人的自慰不无道理 。 上海文明 , 首先是一种精神文化特征 。 单单是经济流通 , 远不能囊括上海文明 。
上海文明的最大心理品性是建筑在个体自由基础上的宽容并存 。 对上海人来说 , 宽容已不是一种政策和许诺 , 而是一种生命本能 。
在中国 , 与上海式的宽容相抵触的是一种与封建统治长期相偎依的京兆心态 。 即便封建时代过去了 , 这种心态的改良性遗传依然散见处处 。 这种心态延伸到省城、县城 , 构成一种幅度广大的默契 。
不管过去是什么性质的洪流起的作用 , 这种心态在上海被冲刷得比较淡薄 。 只要不侵碍到自己 , 上海人一般不大去指摘别人的生活方式 。 比之于其他地方 , 上海人在公寓、宿舍里与邻居交往较少 , 万不得已几家合用一个厨房或厕所 , 互相间的磨擦和争吵却很频繁 , 因为各家都要保住自身的独立和自由 。 因此 , 上海人的宽容并不表现为谦让 , 而是表现为“各管各” 。 在道德意义上 , 谦让是一种美质;但在更深刻的文化心理意义上 , “各管各”或许更贴近现代宽容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