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余秋雨:上海人( 五 )


承认各种生态独自存在的合理性 , 承认到可以互相不相闻问 , 比经过艰苦的道德训练而达到的谦让更有深层意义 。 为什么要谦让?因为选择是唯一的 , 不是你就是我 , 不让你就要与你争夺 。 这是大一统秩序下的基本生活方式和道德起点 。 为什么可以“各管各”?因为选择的道路很多 , 你走你的 , 我走我的 , 谁也不会吞没谁 。 这是以承认多元世界为前提而派生出来的互容共生契约 。
上海下层社会中也有不少喜欢议论别人的婆婆妈妈 。 但即使她们也知道 , “管闲事”是被广泛厌弃的一种弊病 。 调到上海来工作的外地干部 , 常常会苦恼于如何把“闲事”和“正事”区别开来 。 在上海人心目中 , 凡是不直接与工作任务有关的个人事务 , 都属于别人不该管的“闲事”范畴 。
上海人口语中有一句至高无上的反诘语 , 曰“关依啥事体?”(即“管你什么事?”)在外地 , 一个姑娘的服饰受到同事的批评 , 她会就批评内容表述自己的观点 , 如“裙子短一点有什么不好”、“牛仔裤穿着就是方便”之类 , 但一到上海姑娘这里 , 事情就显得异常简单:这是个人私事 , 即使难看透顶也与别人无关 。 因此 , 她只说一句“关依啥事体” , 截断全部争执 。 说这句话的口气 , 可以是忿然的 , 也可以是娇嗔的 , 但道理却是一样 。
在文化学术领域 , 深得上海心态的学者 , 大多是不愿意去与别人“商榷” , 或去迎战别人的“商榷”的 。 文化学术的道路多得很 , 大家各自走着不同的路 , 互相遥望一下可以 , 干吗要统一步伐?这些年来 , 文化学术界多次出现过所谓“南北之争”、“海派京派之争” , 但这种争论大多是北方假设的 。 上海人即使被“商榷”了也很少反击 , 他们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 对于反对者 , 他们心中回荡着一个顽皮的声音:“关依啥事体?”
本于这种个体自立的观念 , 上海的科学文化往往具有新鲜性和独创性;但是 , 也正是这种观念的低层次呈现 , 上海又常常构不成群体性合力 , 许多可喜的创造和观念显得比较单薄 。
本于这种个体自立的观念 , 上海人有一种冷静中的容忍和容忍中的冷静 。 一位旅台同胞回上海观光后写了一篇文章 , 说“上海人什么没有见过” 。 诚然 , 见多识广导向了冷静和容忍 , 更重要的是 , 他们习惯于事物的高频率变更 , 因此也就领悟到某种相反相成的哲理 , 变成了逆反性的冷静 。 他们求变 , 又进而把变当作一种自然 , 善于在急剧变更中求得一份自我 , 也不诧异别人在变更中所处的不同态势 。
根据这种心理定势 , 上海人很难在心底长久而又诚恳地服从一个号令 , 崇拜一个权威 。 一个外地的权威一到上海 , 常常会觉得不太自在 。 相反 , 上海人可以崇拜一个在外地并不得志、而自己看着真正觉得舒心的人物 。
京剧好些名角的开始阶段 , 都是在上海唱红了的 。 并不是京剧重镇的上海 , 以那么长的一个时间卫护住了一个奇特的周信芳 , 这在另一座城市也许有点难于想象 。 上海人可以不讲任何道理 , 一夜之间喜欢上了初出茅庐的越剧小生赵志刚、沪剧演员茅善玉 , 根本不管他还还没有唱上几回戏 , 或刚刚来自农村 。 那些想用资历、排行、派头来压一压上海人的老艺术家 , 刚到上海没几天就受到了报纸的连续批评 。 对于晋京获奖之类 , 上海艺术家大多不感兴趣 。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要来上海演《茶馆》等戏 , 作出这个决定时我正在北京参加全国文代会 。 北京戏剧界的朋友们十分担心:如此苍老的一个剧团 , 演几台老派戏 , 在上海这个流通码头能否成功?我和几个上海同行都很有信心地回答:能!果然如此 , 上海人对真正的艺术表示了诚恳的热忱 , 管它是旧是新 。 但是 , 在北京轰动万分的“人体画大展” , 一搬到上海却遇到了出乎意外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