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十月》·大地之事|刘东黎:荒野启示录( 二 )


“鹤鸣于九皋 , 声闻于天”(《诗经·小雅·鹤鸣》)、“之子于归 , 远送于野”(《诗经·邶风·燕燕》)、“上平衍而旷荡 , 下蒙笼而崎岖”(张衡《南都赋》)、“野萧条以寥廓兮 , 陵谷错以盘纡 。 飘寂寥以荒旸兮 , 沙埃起之杳冥”(刘歆《遂初赋》);不受约束、未经驯化的辽阔原野上寒风呼号 , 气象萧瑟 , 杳冥深远 , 含蓄着大自然生杀予夺的无尽天威 , 隐喻了人类苦难的生命历程 。
尽管如此 , 在中国的文化意象中 , 荒原很少成为一种“威胁” , 更没有成为“流放”之地的象征 。
进入荒野的人类 , 其实与一株草并无区别;这种渺小感反倒引发了人奔赴与皈依的热念 , 尤其对于中国诗人而言 , 更是别有一派荒野之情结 。 尤其魏晋以降 , 平野风烟、苍山落照、荒石枯草等一类衰飒荒寒的原野风景 , 无不蕴含超拔壮美之意味 , 常有诗人吟之咏之 , 流连不去 。
于是常有诗人以“野老”“野客”“野人”“野夫”自谓 。 杜甫 , 号少陵野老;孟郊 , 字东野;黄庭坚 , 号山谷道人;王绩有《野望》诗;王勃有《早春野望》;王维有《新晴野望》;范仲淹有《野色》篇;更多的诗人均有同名诗作《野望》 , 如是等等 。 令人生畏的生存环境 , 反而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 , 进入了美学的范畴 , 有精神的指向性 。 诗人们向往自然的热情 , 终于在春野秋原上找到了深切的回应 。
在孟浩然的笔下 , “野老朝入田 , 山僧暮归寺”的情形是恬静的、安居的 , 有一种恬然自守之山野幽趣 , 是融入四季流转与自然变迁的一部分 。 在荒山僻野的深处“傥荡其心 , 徜徉其形” , 则尽显苍劲有力的自强之美 。 “野昏边气合 , 烽迥戍烟通”(骆宾王《边庭落日》);“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 , 平沙莽莽黄入天 。 轮台九月风夜吼 , 一川碎石大如斗 , 随风满地石乱走”(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 则渲染出另一派带有边塞意味的荒野豪情 。
先秦与汉唐诗人还常将虬龙、女娲、鬼魅、神怪、哀猿等想象瑰丽的意象入诗 , 更是营构出一个色彩斑斓的荒野世界 。 楚辞就产生在一个原始巫风盛行的天地 , “深林杳以冥冥兮 , 乃猿狖之所居 。 山峻高以蔽日兮 , 下幽晦以多雨” , 令人不识蹊径、莫辨晨昏;《涉江》中的风景 , 把南国水泽和楚地山川的境界细致幽深地表现出来;“雷填填兮雨冥冥 , 猿啾啾兮狖夜鸣” 。 《山鬼》中的物事 , 更充盈着一片令人生畏的诡异气息 。 荒野之上榛莽丛生、虎豹出没 , 同样是大自然刚烈而和谐的生命躁动 , 是造化活力与创造力的原始代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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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对荒野的认知 , 受宗教影响 , 将其视为人类被上帝遗弃的命运写照 , 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 , 面临的就是一片荒野 。 未经开垦的荒野是恐怖与邪恶的渊薮 , 是一种令人恐惧、厌恶的外部环境 , 是文明的对立面 。
古希腊人对于“文明的城邦”之外的游牧民族 , 有着某种天然的优越情结和道德上的优越感 。 所有不事农耕且居无定所 , 完全被自然荒野所接纳和消融的人 , 都是不文明的他者 。 在古希腊神话中 , 人们借荒野表达敌对情绪 , 如俄狄浦斯王的自我放逐之地 , 就是将其设定在荒野 。 在但丁的《神曲》里 , 荒野象征中世纪的黑暗与苦难 , 并分别用“狮”“豹”“狼”来隐喻教会的野心、肉欲、贪婪 。 荒野同时又是人性深处的映射 , 人类本性中也有“孤独和蔓生的荒野” 。 从古希腊、古罗马到中世纪时期 , 荒野都是衬托英雄主义和悲剧人物形象的邪恶背景 。 即如卢克莱修《天道赋》中所言:“当此之时 , 民犹未知夫用火 , 虽获兽皮而不衣皮 , 故形无蔽而仍裸 。 惟林莽之是栖 , 或岩穴之息 。 迅风烈雨 , 忽焉来袭 。 乃庇秽体 , 于彼榛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