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十月》·大地之事|刘东黎:荒野启示录( 三 )


对于早期的欧洲移民者而言 , 他们离开原本居住的发展成熟的欧洲城市 , 经过漫长的海上航行后登陆美洲大陆 , 未经开发的美洲大陆在他们看来 , 就是可怕的荒野 , 到处是“奇怪、恐怖、令人不安的悬崖峭壁和土地” 。 尽管也有人烟——有不同部落的印第安人在这荒原之上呼啸来去 , 但他们未开化的生产方式——狩猎而非农耕 , 恰恰体现了荒野的本性 。 茹毛饮血的印第安人原住民脸上浓墨重彩的花纹图腾 , 无不让他们心生恐惧 。 尽管在踏上美洲新大陆的那一刻起 , 他们拥有了一种挣脱欧洲原有秩序的自由感 , 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 , 试图征服和归化野蛮人 , 征服那一片片现代文明从未涉足的莽林荒野 , 使之变为农田、果园和城市 。
在西方语境中 , “文明”一词原就指耕种、加工、照料、栽培 , 后逐渐引申为培养、教育、训练;又有借助工具对自然改造、加工、区别于自然并控制自然之意 。 “文明的曙光造成了强大的偏见……早期文明最大部分的能量指向对自然野性的征服……于是 , 顺理成章地便是狗优越于狼 , 小麦优越于野草 , 奶牛优越于鹿 , 统治者优越于被统治者”(马兹利什《文明及其内涵》) 。 开垦和控制荒野、征服和统治荒野的历史进程就此开始 , 人们在荒野四周竖起了篱笆 , 成为驯化野生动物的牧场;原来占据绝对优势的荒野数量日渐稀少 , 村镇周围建起了水渠与高墙 , 成为人类安居的乡村 , 甚至城市乃至大都市都陆续出现 。 在欧洲殖民者看来 , 这是美洲大陆向文明迈进而吹响的号角 。 早期移民往往会以最快的速度 , 在被殖民地区规划并建造街道和广场 。 他们心中有一个执拗的信念——“文明等于城市” 。 对他们而言 , 荒野自然是用于创造美好生活的潜在自然资源 , 未被利用的荒野就是一片废地 , 只有经积极开发 , 才可成为人类私有财产 。
到了18世纪末 , 浪漫主义思潮兴起 , 才逐渐颠覆了荒野作为“恶之象征”这一形象 。 荒野固然有着孤寂、神秘和混乱的特性 , 然而在新时代的风气里 , 这些特质反而成为文学和艺术创作的源泉 。 荒野开始被视为尚未被人类开发与破坏的处女地 , 是象征本真、纯洁的人间天堂 。 连绵的群山、幽暗的森林、汹涌的海洋 , 是大自然的杰作 。
对荒野的复归 , 则代表着对真理、美德及更高级文明的向往 。 西方在丹尼尔·笛福时代开创的荒岛文学 , 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日益上升 , 个人英雄式的反抗精神逐渐与诗人、艺术家对旧大陆文明的批判合流 。 荒野成了新移民精神的根据地 , 以及自我实现的崭新里程 。
卢梭、歌德、拜伦、雪莱、库柏、康拉德等大批文学家、诗人、艺术家 , 每个人的心底都蕴藏着一种原始气质 , 涌动着一种对荒野的激情 。 欧洲自文艺复兴后出现的大批经典文学作品中 , 在超验和神性的思想下充盈着浓重的主观情感色彩和象征意味 , 也更容易令读者生出身临群山峻岭、苍莽荒原的浩瀚之感 。 他们描述汹涌澎湃的溪流 , 林中高歌的云雀 , 朴实无华的荒野原住民 , 如英国湖畔派代表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在《转折》中所说:“来吧 , 来瞻仰万象的光辉 , 让自然做你的师长 。 ”面对未经雕琢的自然 , 他们感受到了荒野的自由以及自身“原始的活力”;对自然的参与实践 , 更成了智慧与新知的源泉 。
祥和、富足、井然有序的田园乡村 , 慢慢黯然失色了 , 更不消说繁华背后乌烟瘴气充满钩心斗角的文明城市 。 人类原本就无须发明戏院和歌剧中的奢华布景 , 自然的景观比人工造就的事物要美好得多 , 丰富的荒野审美体验 , 形成了与从前迥然有异的价值判断 。 浪漫主义思潮的荒野观 , 将荒野视为福地与天堂 , 无形中也逐渐增强了对荒野的保护意味 , 并对之后的环境保护运动和荒野哲学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