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同彬|今日批评家|何同彬:批评的敌意( 二 )


“说话说到有人厌恶 , 比起毫无动静来 , 还是一种幸福 。 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 , 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 。 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 , 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 , 使他有时小不舒服 , 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满 。 苍蝇的飞鸣 , 是不知道人们在憎恶他的;我却明知道 , 然而只要能飞鸣就偏要飞鸣 。 ”(鲁迅《坟·题记》)
我的理想就是以批评的“敌意” , 做这样一只令人厌憎的“苍蝇” , 这就好比病人插上了纸糊的翅膀 , 总是生造了几分逃出病房的幻觉或希望 。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3年第4期
批评家印象记
批评杀手
——何同彬印象
黄 梵
我已记不清和他第一次谈话是在哪里 , 谈话的内容仿佛也跳出了记忆的疆域 , 但谈话的印象却深刻脑际 。 记得他的舌头就像火舌 , 能不停灼烤那些人们引以为傲的观点和想法 , 把问题的解决完全引向不确定和未知 。 那场谈话距今已快十年 , 实际上它只是后来许多拷问式交谈的开始 , 也令我不断审视自己的许多“正确”观念 。 他真是一个好“杀手” , 主要谋杀那些看似正确的观念 。 我一直把他看作一个小说人物 , 仿佛他的内心深处有个恶魔靡菲斯特 , 恶魔主要想让所有发声的观念变得无用或喑哑 , 并以此为乐 。 我曾把这种倾向看成一种嗜好 , 并向朋友们宣称:他过了三十五岁 , 必会相信一点什么 。 当然 , 我可能高兴得太早 , 眼看他正迈向我预言的年龄 , 但他作为杀手却越来越专业 , 越来越有胆识……
记得我和这个年轻学者的缘分 , 始于十年前我去南京大学作家班作的一场小说演讲 , 我当然不知台下隐藏着一个硕士生“杀手” 。 演讲结束没几天 , 友人夏夜清就表情神秘地转给我一篇文章 , 那是何同彬写的《面对人性焦虑困境的叩问》 。 我选择一个静夜 , 反复读了好几遍 , 还是没弄清作者是否看重我的《第十一诫》 。 文章把我小说立足的想法 , 关进了毁誉参半的审讯室 , 等钻出他的文章时 , 它们已遍体鳞伤 。 他有自己的打算 , 希望我推荐给《山花》的何锐发表 ,但并不打算讨好我 。 这种做法罕见地有趣和严肃 , 我既不能肯定他写的全是真知灼见 , 面对他的批评和质疑也不能说无动于衷 。 我骑虎难下了好几天 , 最后总算捻灭了心底的自大 , 把它推荐给《山花》发表了出来 。 是的 , 表面上看他是好好先生 , 温文尔雅 , 但他有着自己的操守 , 带着一身可能改变批评界风气的新态度 。 这样就可以理解 , 他近年在《南方都市报》发表系列书评时 , 不过是想用批评建一个祭坛 , 用被批评的小说作为供品 , 崇敬他心中的伟大批评传统 。 他可不想给作家戴上花环 , 进行利益交换 。 他对莫言《蛙》、格非《春尽江南》、刘亮程《凿空》等作品进行的严厉批评 , 已把自己置身于一个伟大的传统中 ,即忘掉个人切身利益 , 把生命投入诚实的东方古代传统 , 或西方现代传统 。 这样一来 , 上辈人自鸣得意的庸常环境 , 对他的压迫就越变越轻 。 我甚至相信 ,格非应该会容忍他的指三道四 , 意识到在中国延续了多年的赞美时代已近尾声 ,何同彬代表已从麻木中苏醒的新声音 , 不管这种新声音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 倾听它都是非常有益的事 。
明眼人都能看出当代批评的荒唐 , 他并非是唯一想挑战或越过这些荒唐的人 。 依我看 , 激发他勇气和雄心的力量来自诗歌 。 当他还是一个被迫听话的硕士生时 , 他已倾向与诗人们交往 。 他后来在小说批评中坚持的那些高标准 , 无疑与他个人的诗歌修为有关 。 随着他接手编辑诗歌民刊《南京评论》 , 他索性变成了诗人团体中的一员 。 是的 , 他的诗写得异常感性 , 弥散着置身时代深渊的虚无感 , 完全看不到一丝学究气 , 甚至从中可以分辨出某种音乐 。 说到音乐 ,我倒要说说他的一个嗜好——收藏原版古典音乐CD 。 他拥有几千张原版CD ,同时一期不落地购买三联的《爱乐》 , 由此可见他的艺术感受力有多活跃 。 这与许多批评家是在理论中完成批评迥异 。 这使他像他周围的那些诗人一样 , 不止博学多闻 , 也完成了培育作品感受力的秘密课程 。 我一直有个观点:一个人的文学趣味 , 基本与他的其他趣味相当 。 不能想象一个只能接受写实绘画的人 ,会懂现代小说 。 所以 , 我认为一个批评家最紧要的事不是完成批评 , 而是先完成自己的修养 , 把各种趣味和感受力提升到现代水平 。 时常 , 他围绕着国外某个当代乐队的谈话 , 极有启发 , 从中甚至能听出他的诗歌品位 。 我猜想 , 那是相对简单的诗界 , 引导他走出了小说界的复杂迷宫 。 我想诗界赋予了何同彬一种经验 , 那就是不再去追随大奖的脚步 , 只把甄别交给自己对文本的阅读 。 这方面他堪称富有经验和胆识 , 他不会因文学奖设置的重重障碍而迷路 。 甚至在生活层面 , 他对麻木的犬儒主义也警惕有加 , 权力在他眼里早已没有了德性 。 我想 , 他身体里除了靡菲斯特 , 还藏着一个薇依 , 他仿佛是怀着羞惭去帮助别人 ,不求回报 , 怀着羞惭生活在体制中 , 冷眼旁观 。 记得诗人张枣去世不久 , 他曾写了一篇文章《死亡的边界》 , 质疑那些怀念文章背后的真诚 , 他怀疑那些人是借张枣之死 , 向世人隆重地推出自己……这篇文章一经在《南京评论》刊出 ,便引起了林贤治的关注 。 林贤治向我索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 最近听说林贤治已编完何同彬的第一本文集 , 即将出版 。 看来林贤治的身体里也有一个靡菲斯特和薇依 , 他在新一代批评家何同彬身上 , 看到了不让批评失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