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出凡入凡一诗圣

出凡入凡一诗圣
文/廖伟棠
发于2022.4.25总第1041期《中国新闻周刊》
历史|出凡入凡一诗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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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4年的一个深夜 , 我写了一首诗《记770年的一个诗人》 , 结尾一段是:
万家室沉沉/梦见一艘将举升的木船 , /船中有吾友 , 辞别了我/前去接受他爱过的亡灵/审判 。 /只有一刹 , 微不足道而大哉若劫的一刹 , /他曾赋其无尽的长江 , 为他刹停 。
诗里被我视为吾友的 , 是诗人杜甫 , 770年是他去世的那年 。 这是我读罢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最后一章诗人之死 , 耿耿于怀而写下的诗 。 群星必然是虚无 , 又燃烧着天命的 , 而诗人知道天命、不服天命 , 于是才得以超越虚无 。
杜甫既称诗圣 , 又称诗史 , 可见他的超凡入圣跟历史有关 。 见证历史的人有很多 , 能用惊心动魄的诗句写下来的不多 , 能惊心动魄又能与民同悲、与花溅泪、与万木一起萧萧者 , 唯有此圣 。 洪业的书 , 用最平易的文字证明了这个沉重的事实 。
杜甫最独特的是他广被人间乃至草木山河的同理心 , 诗人的灵魂博大沉雄 , 能与天地同呼吸共命运 , 华夏数千年无人能及 。 这是我们读杜的第一印象 , 安慰路遇新兵的“眼枯即见骨 , 天地终无情”(《新安吏》)、寄语猿猴父子从而投射自己的“袅袅啼虚壁 , 萧萧挂冷枝 。 艰难人不见 , 隐见尔如知 。 ……前林腾每及 , 父子莫相离”(《猿》) , 都可见这种伟大的共情 。
这种共情 , 也不只指向悲哀 。 《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澄清了一个常人的误会:杜甫的一生都不开心——杜甫的一生是忧国忧民、感时愤世的一生 , 但并不代表他总是不开心 , 诗人是善感的 , 哀乐过于常人 , 所以杜甫的悲愁特别浓郁 , 但快乐的时候也分外畅快 。
最著名的例子当然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 , 初闻涕泪满衣裳 , 却看妻子愁何在 , 漫卷诗书喜欲狂 。 白日放歌须纵酒 , 青春作伴好还乡 。 即从巴峡穿巫峡 , 便下襄阳向洛阳 。 ”自己乐不可支 , 却从悲(涕泪)写起 , 从妻子的愁写起 , 从平日愁对的诗书写起 , 这是大诗人的欲扬先抑 。 然后后半段放开闸门 , 一气呵成 , 诗歌的加速度用重复的两次用字来推进 , 活脱脱写出了一个人归心似箭的忘形 。
那是离乱之中的快乐 。 日常的快乐呢?杜甫写过《春夜喜雨》 , 还写过《白水明府舅宅喜雨 , 得过字》和《喜晴》 。 他也是最喜欢写和妻子儿女玩耍的古代诗人 , 《江村》足见天伦之乐对诗人的重要:“……自去自来堂上燕 , 相亲相近水中鸥 。 老妻画纸为棋局 , 稚子敲针作钓钩 。 ”苦中作乐的诗就更多了 。
所以说——圣者 , 出凡又入凡者也 。 杜甫44岁恰逢安禄山反唐 , 整整十年他容身于战乱 , 55岁那年才暂得草堂栖身 , 此后归于平凡草民人生 , 写下大量关于凡尘俗世蝼蚁命运之诗篇 。
到了战乱频频的晚唐 , 到了汉文化更稳定的北宋、丧失半壁江山的南宋 , 普通的读书人才醒悟到杜甫是民族命运的预言者 , 是不止局限于唐代的众生灵魂的安魂者 。 他的胃口如此之大 , 消化了多少不能被历史学家、社会学者所消化的宏观与细节 。 诗人是保存文化根脉的巫师 , 华人读杜甫 , 更明白兴亡是怎么回事 , 明白什么是我们需要珍惜的语言、事物、情感 。
今年我在台北艺术大学新开的课程之一“通古之道” , 第一讲就是关于杜甫与当下诗人、歌者(如钟永丰、周云蓬)的联结 。 备课时从洪业著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冯至著的《杜甫传》中获益匪浅 , 也把他们的力量传递给更年轻的诗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