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止庵:所谓人生,就是尽可能在生命结束那一刻减少一些遗憾( 四 )


生命的目的就是为它自己寻找一种可能性 。 这种寻找 , 这种被寻找着的可能性 , 深厚而广大 , 几乎是无限的——然而实实在在的死使之成为有限 。 世界被我们每个人直接与间接地感知着 , 我不知道我的世界从何时始 , 但我知道它到何时终 。 一个人死了 , 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他死了 , 对他来说是他和这个世界都死了 。
而且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说:“凭借继续在他人记忆中存在;凭借在家族中的永生;凭借青史留名的业绩;凭借彪炳历代的光荣——凭借这些都会令人有慰藉之感 , 但都是徒劳的 。 ”
问题并不在于死后的事情是否确定;问题在于死者无知 , 对确定与不确定都无知 。 这种慰藉之所以徒劳 , 是因为它与一切生命的所有一样 , 无法延续到生命完结以后 。 死者可以给这世界遗留一些有形或无形的东西 , 但他不再能控制它们 , 它们属于生者了 。 不错 , 很多死者因为各种原因至今还为我们所记住 , 但是当直接来自感知的记忆断绝之后 , 死者就仅仅是一个名字 , 或者说一个符号而已 , 仿佛是有关他发生的一切其实与他并不相干 , 因为他早就不存在了 。
我们向死者伸出手去 , 握住的只是虚空 , 这是最使我们感到痛苦的 。 我想起我去世了的父亲 。 父亲去世给我的真实感觉并不是我送走了他 , 而是我们在一起走过很长的一段路 , 他送我到一个地方——那也就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后的时刻——然后他站住了 , 而我越走越远 , 渐渐看不见他了 。 事实往往如施奈德所说:“我们只有以死为代价 , 才能发现人、热爱人 。 ”
止庵|止庵:所谓人生,就是尽可能在生命结束那一刻减少一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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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遗愿清单》剧照 。
但也不是由此就要得出悲观的结论 。 对于一个活着的人来说 , 死是将要到来的一种事实 , 而生是现在就存在着的事实 。 对什么是死以及死之不可避免的清醒认识说不定会给我们一些帮助 。 保尔?蒂利希说过:“死亡使人能够探询生命的真谛——也就是说 , 死亡使人超越自身的生命并且赋予人以永恒 。 ”
从前我写过《关于孔子》 , 引用了《论语?里仁》中这一节:“子曰:‘朝闻道 , 夕死可矣 。 ’”我把它当作孔子人生哲学的归结处 。 现在想来 , 关于生死问题孔子也有他独特的思考 。
以“闻道”和“死”来进行比较 , 很明显死是不能把握的 , 而闻道是有可能把握的 , 因为闻道不论多不容易 , 总还是隶属于生的一项活动;也就是说 , 闻道才有可不可的问题 , 而死却谈不上可与不可 。 所以依常规讲 , 恐怕应该是:“夕死 , 朝闻道可矣 。 ”但孔子偏要反过来说 , 我想他是有一番道理的 。 在确定的死与不确定的生之间 , 他最大限度地张扬着生 , 尽量赋予它一种确定的意义 , 既然死是不可以把握的 , 那么就尽量去把握可以把握的生 , 这种把握的极致也就是闻道 。 他这么说乃是把闻道放在了死之上 。
孔子还说过“未知生 , 焉知死”的话 , 他的着眼点都在生这一方面 , 而“朝闻道 , 夕死可矣”同样表现了他这个想法 。 朝在夕之前 , 同样闻道只能在死之前;他是说要在你有限的人生之中去完成你的人生 , 人生截止于死那一刻 , 对于死后他是无所依赖的 。 这样死才有可能不是唯一的结论 , 死前有生 , 生有生的意义 。 从这一点上讲 , 闻道与蒂利希所说的“永恒”是同义词 。
生死之间是一个不可逾越的界限 。 最大限度地张扬生 , 就意味着有限的生命对于这界限的一种冲撞 , 使得生命的尖锋有突入到死亡之中的可能 。 欧仁?尤奈斯库是我所知道的对于死最有感受的人 , 在他的日记里一方面明确地说:“生 , 是为了死 。 死是生的目的 。 ”一方面又说:“虽然如此 , 我还是全力朝生命狂奔 , 希望在最后一刻追上生命 , 就像要在火车启动的一瞬间踩上车厢的踏板一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