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止庵:所谓人生,就是尽可能在生命结束那一刻减少一些遗憾( 五 )


止庵|止庵:所谓人生,就是尽可能在生命结束那一刻减少一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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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遗愿清单》剧照 。
我的父亲在他一生的最后十几天里忽然计划要创作一个组诗 , 他口述给我记录时 , 身体虚弱得连盖的薄薄的被子都不能承担 , 仿佛收音机的电池耗尽了电 , 念每一句咬字和声调都渐渐变得不确定 , 模糊 , 最后变成一缕缕游丝 , 在夜间空荡荡的病房里飘散 。 但他的诗依然像一向那样充满了奇瑰的想象力 , 而且更有力度 , 无拘无束 。 当时我就感到好像有一种东西撞破了生死之间的铁壁 。 我想对于作为诗人的父亲来说 , 也是写诗的能力比他的生命本身还要长罢 。
谈悼词:
对死者是“盖棺” , 对生者是“论定”
在我印象中悼词都由这样几部分组成:首先是报告某人的逝世 , 然后追述他的生平 , 继而概括他的功绩或精神并指出这是我们应该向他学习的 , 最后以一句“某某同志 , 安息吧!”作结 。
我所想提出的是有关悼词的对象问题 。 从前三部分看 , 实际上的对象是在场的听众即生者 , 因为只有他们才需要了解有关死者的上述情况 , 当事人是不需要对他陈述有关他本人的事实的 , 实在也没有必要对他这样做;而在最后虽然简短但又相对完整的那一部分里 , 死者却从人群中挤出来 , 屏退了所有生者 , 独自领受这唯一说给他听的话 。 这样一篇悼词里就同时出现了第三和第二两种人称 。 好像所有的悼词都是如此似的 。
现在我想这种人称上的混乱或许正表现出今天的我们常常面临的某种尴尬:死者对我们来说到底是什么 , 我们无法予以确定 , 或者说态度总有些两难 。 事实上死者已经不存在了 , 举行追悼会以及致悼词本身就说明了这一点;但是我们又希望他还在我们之间 , 从人情上讲我们不能承认正在做的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 也许要说现在悼词的意义更在于“盖棺论定” , 但盖棺论定这句话其实说的是两码子事:对死者是“盖棺” , 对生者是“论定” , 永远如此 , 而其间隔着的是双方都无法逾越的死 。
张爱玲说过一句近乎残酷的话:“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 ”我倒觉得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仿佛正是举着人间的阳光尽力照向那永恒而无边的黑暗 。 所以尽管所有的悼词都是那么的程序化 , 但在这一点上还是一次次地使我感动 。
止庵|止庵:所谓人生,就是尽可能在生命结束那一刻减少一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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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入殓师》剧照 。
今天的悼词大约是从古代的祭文演化而来 , 祭文的内容都是直接说给死者听的 , 仿佛是一种倾诉 , 对象当然只能是死者本人 。 特殊的例子里 , 已经不知道死者的姓名了 , 还要代为拟一个 , 如谢惠连在《祭古冢文》中说的“既不知其姓名远近 , 故假为之号曰冥漠君云尔” , 只有如此 , 他所要说的抒情与感慨的话才能说得出来 。 这大概就是《论语》所谓“祭如在”罢 。
科学昌明的今日我们大概就不能再这样照着做 , 而且在这类事务所必需的仪式上更重要的又是要说生者之间的话 , 但悼词最后对行文人称限制的破坏好像还是隐隐表达出一种“祭”的意识 , 一种想维系我们与死者关系的愿望 。 甚至连“死者”这样的词我都觉得带有人情 , 因为只有生者才是“者” , 死者死了 , 他就不再是这世界上的一个“者”了 , 但我们还这么称呼他们 , 还在我们身边给他们留一个位置 , 因为我们对他们有一份情感 , 如果他们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 我们的情感就无以表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