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理|今日批评家|金理:“新鲜的第一眼”与“生命的具体性”( 五 )


既定这个词提示的信息是关键的 , 刘(志荣)老师的补充更加清楚也是必要的:不断打开我们可能自觉不自觉凝滞、固定、僵化的概念和模式 。 以前我们对“形式”的理解可能太过狭隘了 , 如果把形式理解为观察历史和生活的独特视角 , 那么没有一个作家、评论家是没有“形式”的 , 我想我们要做的不是否弃形式 , 而是不断打开 , 不断对这个形式的固定化进行质疑、反思和对形式进行创新 。 我们在面对生活时 , 每个人其实都带着属于自己的形式 , 余华在写《兄弟》的时候也有 。
余华在复旦的演讲是由一连串的例子组成的 。 讲自己的一个清华大学的教授朋友 , 他的学生都是来读MBA的老板 , 余华从他那里听到很多故事 , 这些故事后来编织进了李光头的发家史中 。 余华还讲了一个故事 , 有个离了婚的中国女人到外国(好像是瑞典还是瑞士) , 几年之后她取得了所在国的绿卡 , 然后她想把自己的儿子弄过去 , 但是她儿子已超过当地法律规定可以办理相关手续的年龄了 。 余华说 , 如果是其他国家的人肯定就算了 , 知道办不成 , 但是中国人“创造能力太强了” , 她想了一个办法终于解决了问题 。 余华举的都是这样的故事 , 由此不难想见他在创作《兄弟》时心里潜在的“形式”是怎样的 。 我毫不怀疑小说里的故事都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发生的事情 , 我指向的不是这些故事的真实性 , 而是为什么这些故事如此集中地在小说里出现 , 刘镇上几乎没有人能够摆脱这样的故事 , 几乎无一例外 。 所以我总感觉这部小说是“集成”式的 , 它背后其实有余华很精心的设计 , 设计的意思不是凭空想象 , 他所择取的材料都来自现实 , 但这些材料都是一个样态、性质的 , 趋向同一个方向;它里面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 但这样的乱七八糟是在同一种“形式”照亮的同一个光圈范围内的乱七八糟 。 它不是苍莽的、天成的 , 混乱中生机勃发;而是有很深的机心在里面 , 他很清楚自己要写什么 。 他写那么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 , 他太想把这样一个方向上的故事告诉读者了 , 这么多的故事积蓄在他的脑海里 , 他急于倾吐出来 , “沉醉其中”“享受描写时的愉快” , 这也有问题 。
志荣老师用“象”“时代本质”“时代精神”等拉开距离 , 这是一个很好的意思 。 文章天成 , 妙手偶得 , 用志荣老师的话说要随物赋形才能领悟这个时代的“象” 。 但我总感觉余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在表达对时代的整体理解 。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片段的、零碎的 , 他只能在这样的立场上表达文学 , 是不是只有自以为凌驾于时代之上的文学才有表达整体理解的野心 。 但是余华有一种整体的信心 , 他的自信在于他觉得能够用《兄弟》中的故事来表达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总体图景 , 我觉得办不到 。 上部出来的时候余华接受那么多的媒体采访 , 信心爆棚 , 他显然已经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种绝佳的形式 , 并且对这种形式深信不疑 。 但是他组织这种形式的途径(他所听到的那些故事) , 以及对通过这种形式可以整体把握世界的雄心、信心 , 都有一些问题 。 今天的生活中诚然有很多混乱、荒唐、不搭调、夸张……但是也有“人生安稳的一面” , 生活应该是这样一种参差形态(这个在《活着》及《许三观卖血记》里面是有的 , 在《兄弟》里面反而没有) , 我所理解的“象”贴近的应该是这样一种参差形态 , 是一种在其中可以贯通片段和整体的东西 , 目前余华似乎还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
当然 , 小说不能面面俱到 , 就像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小说虽然很多人指责它荒诞、夸张 , 但只要它打开了一种形式 , 它就是有好的地方 。 而且我知道您对《兄弟》的理解中 , 藏着对上面第(1)种文学进行反拨的苦心 , 这样一种文学确实大行其道很久了 。 我的意思只是 , 《兄弟》也有它的形式 , 而且这种形式也有值得反思的地方 。 我更担心的是余华沉迷于这种形式中 。 如果他能自觉到《对话》中所表达的不断打开的意思 , 那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