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云间的时候 , 一管纤毫在红色的纸间翩若惊鸿 。
横如远黛 , 撇如新叶 。 每一笔提按 , 都是山川的觉醒;每一笔轻重 , 都有萌动的欢欣 。
此刻 , 世界仿佛幻化成飞舞的笔画 , 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 汇成山水大地般的文字 , 而耳朵里开始响起那个奔走相告的古老发音——春 。
立春 , 二十四节气之首 。 立者 , 始也 。 穿越漫长的苦寒等待 , 我们终于等来春之女神 。
时间 , 从此进入了春天的地界 。
从来没有哪个季节赢得过如此浩荡的歌咏 。
五千年的春天 , 一直就在平平仄仄的诗行里踯躅 。
春山春水 , 春风春雨 , 春草春花 , 春日春泥 , 春夜春心 , 春社春耕……如此繁复的春之饰名 , 恍如洞开了一个春天的语言世界 , 葳蕤出一片古老诗意 。
言春草 , 你说“春草明年绿 , 王孙归不归”“天街小雨润如酥 , 草色遥看近却无”;言春水 , 你说“春水碧于天 , 画船听雨眠”“离愁渐远渐无穷 , 迢迢不断如春水”;言春风 , 你说“春风又绿江南岸 , 明月何时照我还”“桃李春风一杯酒 , 江湖夜雨十年灯”;言春雨 , 你说“随风潜入夜 , 润物细无声”;言春山 , 你说“人闲桂花落 , 夜静春山空”……
这是春天之幸 , 还是一种春天之困?在无数长短咏叹里 , 春天就这样落入了古典的重围 。 柳绿与桃红 , 成为公认的春之色;燕舞与莺歌 , 成了公认的春之声;而播种与耕耘 , 又成了公认的春之颂……
春天 , 与其说是万象更新的四季开篇 , 莫如说是约定俗成的心灵图景 。 它成了一个铿锵的寓言家与代言者 , 代言生命、希望与爱 。
从《诗经》《尚书》之前 , 至白话兴起的五四时代 , 几千年的春光一直在韵语里荡漾 。 到了朱自清那里 , 无数伤春与惜春的格律才忽而从他的袖间抖落 , 他的笔下奏响那“堂堂溪水出前村”的白话春声 。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 , 从头到脚都是新的 , 它生长着……”朱自清的春天 , 是白话的春天 。 亲切得就像笑容 , 自然得如同草木 。
然而 , 无论是古典的春天 , 抑或是白话的春天 , 它们都在纸上 。 那些格式化的象征与联想 , 又如何拼接出春天的真实与完整?
真实的春天 , 亦如真实的生命 。
整个世界都在谛听 , 谛听那春到人间的第一个声音 。 然而 , 出乎你意料的是 , 春天的第一声发音不在风中 , 不在水上 , 而在那最沉默、最深厚的大地之中 。
眼前忽而浮现一个遥远而清晰的背影 。
早在冬至的时候 , 有人就弯腰俯身 , 将长短不一的十二根竹管插入松软的泥土 。 单数称为“律” , 双数称作“吕” 。 每一根竹管里 , 都落满芦苇烧过的灰烬 。 冬至那天 , 其中一根竹管里的灰烬被地里的气息怦然吹动 。 那么轻 , 那么短 , 然而 , 它却是一阳复生的黄钟大吕 。
而今 , 立春之后大地奏响的却是一种号角之音 。
这角音 , 残荷下的那颗种子听见 , 后院那条竹根也听见;远山听见 , 近水也听见;微风听见 , 细雨也听见……这一声春天的号令 , 竟以心跳般的速度传遍了你的周身 , 也传遍世界的周身 。
“律回岁晚冰霜少 , 春到人间草木知 。 便觉眼前生意满 , 东风吹水绿参差 。 ” 在宋代理学家张栻眼里 , 立春之日 , 所有的文字如同知春的草木 , 而思想如同参差的绿水 。 春天的生生不息 , 亦如他在学问上的朝耕夕作 。
如果说土地是岁月的图腾 , 那么立春则是大地的初心 。
立春这一日 , 皇帝将率三宫九卿、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 , 那是一场祈求丰收的庄严祭祀 。 在民间 , 春天更弥漫着神性 。 一把木犁 , 一头犍牛 , 半匹红绸 , 响彻乡间的爆竹 , 以及种种吃食、宴饮与仪典 , 都让这个日子在寒意未退的空气中泛出红色的光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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