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威|吴玉如先生

我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 学习古文 , 求教于吴玉如先生 。 这事见于收藏家张重威先生的《默园日记》中:
“1962年9月9日 。 冯生骥才来 , 持吴玉如复书 。 午后酣睡 , 四时起 , 访叔弢谈书 , 小坐归 。 ”
那年我二十岁 , 常常因看不懂古画上题写的诗文而苦恼 , 父亲叫我去找张重威先生 。 张先生曾在中南银行做事 , 同时间我父亲在大中银行做事 , 彼此熟识 。 张先生家住睦南道 , 与我家邻街 。 住所是一座折衷主义风格的两层楼房 , 前后大院 , 杂树环合 , 幽静宜人 。 一层一连两间大屋是客厅和书房:满房皆书柜;由于房间阔大 , 中间书柜还加了两排 , 书柜的玻璃透出里边齐齐整整摆放着的线装书 , 十分诱人 。 柜门挡不住柜内浓郁的书香 。 书香乃独特一香 , 书香最香 。
那时 , 津门是海内外经济、社会和文化交融与交流之地 。 旧英租界的五大道居住着不少寓公 , 都是声名赫赫的书画及古物的收藏名家 。 还有一些是实业家 , 手中阔绰 , 学养又高 , 亦好收藏 。 闻名遐迩的有罗振玉、张叔诚、周叔弢、徐世章等 。 张先生这则日记中所说“叔弢” , 即周叔弢 , 文物古籍的收藏大家 , 与张重威先生爱好相同 , 又家住对门 , 常常互访 , 一起谈书论画 。
张先生所藏古籍有个强项 , 是方志 。 他见到了我 , 也不问我懂不懂 , 就从柜里拿出他新近收藏的一部方志《畿辅通志》 , 高兴地将这版本盛赞一番 。 随后就到书桌前坐下 , 取一纸便笺写了 , 边说:“我把你介绍给吴玉如先生 , 他的学识比我好 。 ”
【张重威|吴玉如先生】我便认识了吴先生 。
吴先生住在五大道最南边的马场道 , 与张先生这里也是邻街 。 他的居所是一座破旧的三层小楼 , 院内堆满废弃杂物 。 先生住在一层楼里外两间狭仄的小屋 , 书籍成堆 , 高处及顶 , 遮蔽了墙壁;一张小桌既是生活家什 , 也是书案 。 先生是书法大家 , 偶尔写字 , 要先挪去桌上的茶壶水杯及其他东西 。 先生写字好用一种叫做棉连的单宣;用墨时加水 , 先生好用淡墨 , 他说墨里加水才是活的 , 并嘱我画画时一定要 “惜用浓墨” 。
“惜用浓墨”就是“惜墨如金”的要领了 。
先生授业的方式也不同他人 。 他与我的谈话中 , 知我此前古文没有任何功底 , 便从《古文观止》和唐诗入手 , 开篇就讲《后赤壁赋》和《秋兴八首》 。 先生讲课不用书 , 书在他肚子里 , 他背诵一段讲一段 , 一边用毛笔写在纸上 。 讲到一些文字 , 他会再用《说文解字》分析造字的本意 。 有时 , 讲了一大段 , 他突然停住 , 叫我背诵出来 。 他用这办法迫使我强记 。 古文的功底 , 最基础的便是背诵了 。
历史上的名人 , 活着的时候并不“伟大” 。 先生生活得拮据 , 偶尔会给出版社古籍的出版 , 做些校勘的事 , 收入有限 , 偶尔能见到他的尴尬 。 他的一个学生是睦南道上富家子弟 , 长得白白胖胖 , 姓陈 , 父母怕他不学无术 , 长大难成气候 , 便拜先生为师 。 先生待他特殊 , 上门授课 , 每次授课那家人都会给先生备好一顿上好的午餐 。 一次我上午去先生家求教 , 临走时先生写了一个便条 , 叫我路过睦南道时给这家人送去 。 先生在这便笺上只写了一行他特有的飘逸秀劲的小字:“午餐不过 , 晚餐当过访尊寓也 。 ”这并非为五斗米折腰 , 而是那时一位文史大家真实的生活境况 。
我画室曾挂过一幅中堂 , 是我摹写郭熙的《溪山行旅图》 , 那幅画是我得意的大幅摹古之作 。 先生看了 , 心喜 , 曾在画面正中题跋百余字 , 以资鼓励 。 可惜后来被扯毁了 。 先生在授课时随手在一些毛边纸上写出的俊逸遒劲的小楷 , 也都随风而去 。 然而我受益于先生的 , 无论是学识还是孤高自守的精神气质 , 却始终在我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