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线索、迷宫、门锁与秤砣——《奇特的工具》中的艺术与哲学( 三 )


要说哲学 , 不妨从最基本的逻辑说起:逻辑是一种工具 , 同一律要求我们始终紧盯着对象 , 从头至尾确保意义一贯性 。 它是一种辅助思维的工具 , 就像阿里阿德涅的线索 , 是辅助我们走出迷宫的工具 。 按照实用主义哲学家罗伯特·布兰顿的说法:形式上有效的推论 , 其实服务于实质上正确的推论 。 同一律作为与语言打交道的工具 , 只是哲学的一阶组织 。 哲学的二阶组织即是哲学家的思想整体 , 是用条条逻辑线索编织而成 。 而那些零碎、片面、不连贯地使用逻辑(哲学的一阶组织)的思想则不是哲学 , 而是智术师的诡辩 。 相比受到繁杂因素遮蔽的日常情境 , 哲学密集地展示了思维迷宫的枢纽 , 只有在这二阶组织中 , 逻辑这种工具才必须被刻意凸显出来 , 正是这迷宫般的二阶组织 , 锻炼了我们的逻辑线索的长度和强度 , 以及在一团乱麻中分辨绳索的眼力 。 哲学建筑的迷宫 , 是为了让逻辑的线索充分延展到它的“尽头”——然而哪里才算把路走尽不取决于哲学 , 而取决于迄今历史 。 我们需要哲学的锻炼 , 是因为生活其实是一座更稀疏却更庞大的迷宫 。 哲学是一种工具 , 误用概念就像把地图上不可转向的立交桥错看成可转向的十字路口 , 只是这张地图是关乎人的基本生活形式的地图 。 某些概念含糊打成的死结 , 若不能迅速解开 , 就可能以暴力的形式解决 。 哲学关乎永恒的可能性 , 而政治关乎急迫的必要性 。 除阿里阿德涅的线索之外 , 希腊人的另一个关于绳索的故事 , 就是亚历山大大帝抽剑斩断了他解不开的绳结 , 这无疑是哲学与政治之间的一个寓言 。
哲学还经常被比喻成“框架” , 它的概念就像支撑我们精神的外物:当我们借助概念思考 , 精神就依靠它获得了支撑的强度 。 然而只要哲学成了习惯 , 做到了“出手即是” , 想不用也不行 , 逻辑的强度也就成了精神本身的强度 。 当“框架”内化成了“骨架” , 哲学才是真正切己和为己的 。 哲学既可以是拐杖一样是与外部世界打交道的工具 , 也可以和艺术一样 , 是组织了人性的奇特工具 。 如同使用工具到“人剑合一”之境界便是延长了我们的身体 , 哲学的思维习惯也强化了我们的精神 。 维特根斯坦说我们爬上了梯子之后 , 便可以将梯子抛掉 , 这是因为爬过梯子的人 , 已经不是站在地面上的原来那个人 , 哲学已经重组织了他 。
然而哲学不仅是精妙的逻辑迷宫游戏 。 哲学与艺术的一个共同点 , 就是它们都会展示“人”的某个侧面 。 诺伊谈到了海德格尔:“如果我们能够依照一阶的组织模式规定的方式随波逐流 , 无暇思索地忙碌 , 愉快地度过一生 , 那也会是一件美妙的事 。 但这样一种放任自流的生活不属于人类 , 或许它可以是动物性的存在 。 ”而二者的另一共同点 , 就是它们都无法穷尽“人”的所有方面 。 哲学就像艺术 , 它也有视角 , 这并不是说真理是相对的或矛盾的 , 只是说真理是复数的和不可穷竭的 。 复数的真理即是小写的诸真理 , 每一次彻底的推演 , 也是杜威所说的“一则完整的经验” , 逻辑链条的充分展开即是精神的舒展状态 。
当我们将生活的单一方面凝缩为一套逻辑 , 赋予它单纯的技术性 , 它就成为了真正的工具 , 而不再是艺术或哲学那样的奇特工具 。 例如程序正义 , 它只是服务于实质善的工具 。 法律更像是需要特定的钥匙打开的门锁 , 法律的集合装置(国家)则像是一连串门锁的阵列 , 它们都不像艺术 。 政治作用于理性与美的说服力失灵之际 , 其力量是外在的和武断的 , 那种幻想整个世界如一件艺术品般和谐完整的观点则取消了政治 。 政治工具并不奇特 , 单纯的工具必须将自身隐没在功能中 。 “有之以为利 , 无之以为用 。 ”如果要让门锁变成艺术 , 它就得至少部分地脱离其日常功能 , 而不仅是雕刻一些外在装饰 。 然而这样它恐怕就不会是一把好锁 。 如果要将法律或国家这些本来并非艺术的事物艺术化(偶像化) , 将程序正义从实质善的目的之下解放或凸显出来 , 那就会沦为雨果笔下沙威的正义、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正义 , 或卡夫卡式城堡大门的锁——你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钥匙 。 历史上的艺术杰作 , 往往出现于那些生活的一阶组织仍充满生命力与秩序感 , 却以某种不合理的二阶形式组织起来的社会;无论是身心直觉已经支离破碎的人群 , 还是过于合理的社会架构 , 通常都缺乏艺术所需的张力 。 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人们在使用好的工具时是注意不到它的 , 只有当工具坏了 , 它才进入视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