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线索、迷宫、门锁与秤砣——《奇特的工具》中的艺术与哲学( 四 )


绝对音乐与人性的世界背景
本书作者数次提到 , 音乐看似是“艺术工具论”的例外 , 因为音乐体验似乎是被动的 , 而非主动与世界打交道的过程 , 并在全书最后两章回应了这个问题 。
诺伊首先指出:流行乐迷貌似被动地陶醉于音乐的内在体验 , 但这只是假象 。 人们与流行乐打交道的方式并不被动 , 因为流行乐的音乐性是次要的 , 重要的是歌星的个人魅力 。 古典音乐的演奏家为音乐服务 , 流行音乐却主次倒转:歌曲只是歌星个人表现的一个道具 。 迈克尔·杰克逊的MV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
更大的解释困难来自古典音乐 。 诺伊认为 , 如果音乐也是与世界打交道的工具 , 那种认为人们被动地沉浸于音乐的观点就必然错误 。 然而他将音乐被动性、纯粹性和物理还原论的“神经美学”三者等同起来一并拒斥 , 并坚持认为古典音乐的表演成分也是可视的 , 无语言的音乐也内含具体信息 , 这种信息既可以是视觉的也可以是背景知识 , 缺乏音乐知识的人无法区分莫扎特与贝多芬 。
然而这一回应缺乏说服力 。 因为音乐体验的纯粹性无关它是否会受其他因素干扰 , 只关乎为何在黑暗中仍能听音乐;不在于对音乐史无知的人无法区别莫扎特和贝多芬 , 而在于对音乐史无知者为何仍能体验音乐 。 音乐美学中无法回答的“困难问题”不是音乐的现象意识何以受影响 , 而是音乐的现象意识为何存在?诺伊将音乐视作表演并强调视觉场景 , 这正是瓦格纳提出的“总体艺术” , 其真正对手并非“神经美学”等物理还原论 , 而是被瓦格纳当作贬义词提出的“绝对音乐”观念 。 卡尔·达尔豪斯在《绝对音乐观念》中指出:那种觉得听不懂歌剧唱词无关紧要、曲目简介无足轻重、音乐标题纯属多余的态度就源自这一观念 。
抽离文化语境的“音乐性”不必落入对音乐的生理解释 , 因为某些意义是普遍可理解的 , 而某些音乐表达了随附于这些意义的情绪 。 古斯塔夫·马勒说 , 只有“当黑暗中的感觉主宰一切” , 他才会用音乐表达自己 , “在这另一世界中 , 万物不再为时空所区分 。 ”马勒如是谈及《第二交响曲》:“我从一个更高的角度看到他的一生 , 仿佛从洁净无瑕的镜面中反射出来 。 同时它也提出一个重大的问题:你为何生存?又为何遭受苦难?这一切是否不过是一个巨大而可怖的玩笑?”——这些问题不依附于任何殊别的文化语境 , 而是普遍可理解的 , 每一种宗教都基于其上 。 这首交响曲的标题是“复活” , 但它不是给出一个宗教的答案 , 而是指向背景中那个深渊般的问题 。 这就是马勒的世界 。 绝对音乐与绝对诗有关 , 绝对诗没有表象 , 因为世界之整体无法被表象 , 维特根斯坦说:将世界视作有限整体的感觉是神秘的 。 马勒的这些问题 , 就像里尔克在《严重的时刻》中那四句孤独的询问 。 一个认真对待这些终极问题却不识乐谱的人 , 会比从不思考它们的演奏家更懂马勒 。 我想再次强调 , 艺术完整性不是伦理的:有死之命运赋予了生命完整性 , 它既可以激发勇敢 , 也可能使人虚无软弱 。 音乐传达的情绪随附于此在作为在世之在的某些诗性意义 , 然而与诺伊的观点相反 , 这些意义确是独立于视觉信息的 。
杜威认为 , 艺术源于一次又一次的完整经验 , 经验是与具体对象打交道的过程 。 绝对音乐是在孤独的黑暗中聆听的、无表象的音乐 , 却与世界整体打交道 。 当具体的诸经验退入黑暗 , 世界背景才裸露出来 。 一个人灵魂深处的绝对音乐 , 是他与世界打交道的诸多具体经验的背景底色 。 上文提到过 , 德国观念论中的“有机”与杜威的“组织”是同一个词 , 但前者渴望无限世界的整体和谐 , 后者只关注有限的一次、一次的经验的内在完整 。 诺瓦利斯说:“哲学是真正的乡愁——在处处皆渴望在家” , 这种要将和谐扩张至人性中每一方面的渴望是美国人所陌生的 , 在威廉·詹姆士看来也是过于“软心肠”的 , 其危险是将陌生人之间的政治浪漫化;相反 , 经验主义与实用主义将优先权赋予每一则完整的经验 , 拒绝为了终极的宏大和谐打碎生活中具体的价值 。 英谚有云:“管好便士 , 英镑就会管好它自己 。 ”胡塞尔也有一句异曲同工的名言:“哲学必须有能力将普遍命题的大钞票 , 换成接近实事分析的小零钱 。 ”庞大世界中的诸经验之间相互陌生 , 这是现代人基本的生活形态 。 而无语义的音乐脱离了具体的一次经验 , 而指向每一次经验背后的世界背景 。 德国观念论有时被说成是政治失败后知识分子的理念堡垒 , 有时又被说成导致了后来的政治灾难 , 这样和谐统一的欲望却只能在绝对音乐中获得表达与净化 。